尹紫電 作品

第八十八章 群山迴響(終)

    以家庭為單位,三三兩兩站在空地上的人們少說有千人。

    但是其中真正將要跟隨車隊離開索林根州的人還不到五百,其餘都是前來送行的婦女、兒童。

    不足五百的車隊成員當中,又有一半隻到邊境城市盧塞恩——他們主要是車伕,剩下那一半才是真正將要前往新墾地的勞工。

    前往新墾地的勞工當中,絕大多數又是領了安家費的成年男性,真正拖家帶口打算“遷居”的蒙塔人少之又少。

    二百多個勞工、幾名專業匠人,加在一起不到半個大隊,這就是溫特斯能招募到的所有人。比期望要少得多得多,但是結果又不讓人感到意外。

    因為對於許多生活在群山之中的蒙塔人而言,新墾地不是一個真實的地名,而是隻存在於故事和傳說中的概念。

    這種認知放大了新墾地和蒙塔之間的距離,使鐵峰郡變成了一塊遙不可及的土地。

    所以被招募的蒙塔人絕大多數是有妻兒的男人或者大家庭中的幼弟,他們不是將自己視為遷徙者,而是懷著猶如帝制時代的應募士兵的自我犧牲的決心,從溫特斯手中領走血酬——安家費。

    真正一無所有的人反而更願意去其他自由州碰碰運氣,而不是前往傳聞中戰亂又起的奔馬之地。

    溫特斯騎著長風,緩緩從人群前方走過,目光掃過人群。

    他看到的是什麼呀?

    不安的目光、灰暗的面孔、訣別的丈夫和妻子、咬著嘴唇不流眼淚的母親……

    艱苦的生活和血酬的傳統讓蒙塔人以一種習慣的姿態默默承受著一切。他們或許已經做好埋骨他鄉的準備,但是溫特斯並不是要他們去死。

    指引長風回到空地前方,溫特斯再次掃視人群,緩緩開口:“從今天開始,你們將踏上前往奔馬之國的征途。你們簽下了為我效力的契約,作為回報,我承諾將對你們永遠誠實。因此,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們,你們——不是我最初想要的人。”

    “我要的是鐵匠,從始至終,我的目的都是聘請鐵匠。你們當中有人在工坊勞作了十幾年,有人是沒能出徒的學徒,有人是其他城鎮的鐵匠只是不被鋼堡行會承認,但你們只是勞工——或者用鐵匠們的說法——騾工。你們不是鐵匠,你們只是人形的牲口。”

    山坡上,幽暗的雲杉相互依靠佇立著,沉默地聆聽白馬騎士的講演,河谷間的大地毫無動靜,有的只是一種麻木和寒冷。

    空地邊緣,塞爾維特、富勒等送行的人也皺起眉頭,不明白男爵為什麼要如此羞辱在場的勞工。

    溫特斯把每一張面孔都盡收眼底,他也保持沉默,直到茫茫大地萬籟俱寂。

    “你們為什麼不反駁?”他問。

    “你們為什麼不憤怒?”他問。

    “你們為什麼不說話?”他問。

    溫特斯磕刺馬肋,長風邁開步子向前,黑壓壓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避讓。戰馬和衣衫襤褸的人們之間出現了一圈真空。

    溫特斯用馬鞭指著面前一名精瘦的蒙塔漢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精瘦的蒙塔漢子抿了抿嘴唇。

    “你難道認為我說的對?”溫特斯問。

    “你難道認為你是騾子?”溫特斯問。

    “你難道認為你活該被羞辱?”溫特斯問。

    精瘦的蒙塔漢子死死盯著白馬騎士。

    溫特斯重重一拉韁繩。長風嘶鳴著抬起前蹄,把溫特斯帶回人群面前。

    黑壓壓的人群仍舊如同山林沉默佇立,溫特斯卻已經怒不可遏,他猛地揮下馬鞭,鞭梢在發出一聲爆響:“愚蠢!愚蠢!!何等的愚蠢!!!”

    “你們難道沒有在炙烤的熔爐前勞動過嗎?”

    “你們難道沒有在砧板上彎曲過紅熱的條鐵嗎?”

    “你們的身上難道沒有鐵水燙出的傷疤嗎?”

    溫特斯在沉默的人群前走過,直視每個人的眼睛:“為什麼我挑選你們!就是因為你們同樣知道如何使用錘子和鐵砧!可為什麼他們是鐵匠!你們是騾工?”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鐵匠行會——鋼堡真正的主人!從選拔學徒的環節開始,就在有意挑選‘不得不服從他們’的人!在培養學徒的過程中,他們還會篩掉那些‘可能會不服從他們’的人!”

    “服從是唯一的考量,不聽話的學徒一個個被清理掉,天賦和才能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曾經是學徒?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擁有不輸鐵匠的技藝?你們當中有多少人在鍛爐旁邊勞作的時間比鍛爐的主人還多?”

    “神明創造鐵礦,而亞當和夏娃第一次用烈火熔鍊礦石的時候,鐵匠行會在哪裡?”

    驚雷般的喝問在山谷一記接一記炸響,恩斯特·富勒被嚇得臉色慘白,戰戰兢兢地偷看塞爾維特議員的臉色。約翰·塞爾維特還是面無表情,只是眼角有些顫抖。

    溫特斯翻身下馬,走進人群,這一次人們不再躲避。他躍上一輛馬車,男人和女人簇擁著他。

    谷</span>他停頓片刻,彷彿是要把怒火收回胸膛。等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咄咄逼人,但還是能感受到壓抑在冰層下的岩漿:

    “在帕拉圖、在維內塔、在聯盟的每一塊土地,人們都認為鋼堡是財富之城、光輝之城、偉大之城,我也如此!如同向所羅門王尋求智慧的使者,我來到鋼堡,希望能學會如同擺脫行會的枷鎖,希望知曉沒有行會的城市如何繁榮。”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麼?我看到的還是行會!我看到的還是枷鎖!我看到的還是你們——被行會迫害和壓榨的鐵匠、勞工、手藝人!”

    “我所言可有錯?”

    “我所言可有錯?”

    “我所言可有錯?”

    溫特斯一連問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激烈。

    在狂風的指引下,山林漸漸發出悠長的迴響。迴響。沉默的蒙塔男人和女人開始用低低的贊同聲呼應。

    溫特斯環視四周,毫不畏懼地迎上灼熱的、明亮的、憤怒的目光:“現在,我可以用最堅定的聲音告訴你們,鋼堡沒有什麼了不起!他過去是行會,現在是行會,將來還是行會。

    他的利潤仍舊來自壟斷!而非競爭!

    他的本能仍舊是固步自封!而非銳意進取!

    他的靈魂仍舊是限制生產!而非鼓勵生產!

    正如河流必將匯入大海!鋼堡必將被風沙所掩埋!被浪潮所掀翻!被時代所拋棄!”

    富勒已經幾乎窒息暈厥,其他來送行的人也面面相覷,唯獨約翰·塞爾維特忽然長長呼出一口氣。

    與此同時,人群中央。

    溫特斯一拳砸在車板上,重重地為他的宣言劃上句號:“跟隨我前往新墾地!在那裡,你們失去的只是枷鎖,而我,將給你們一個新的世界!”

    說罷,他躍下馬車,看也不看在場其他人,大步流星走出人群,翻身跨上長風,最後回望了一眼鋼堡的方向。

    “出發!”

    ……

    ……

    半個月以後。

    與帕拉圖只有一河之隔的蒙塔邊境城市,盧塞恩。

    “你這個清單……”埃萊克中校眉頭緊鎖查閱著手裡的卷軸,左手不自覺地揪著下頜的鬍鬚,語氣古怪地詢問:“是真的嗎?”

    帳篷內,小桌的另一側,溫特斯不緊不慢地颳著鬍子:“當然是真的。”

    埃萊克中校作為郡政府內部與鐵峰郡方面私交最好的軍官——當然,只是在其他軍官眼中——毫無懸念被指派負責與溫特斯交涉。

    某位知名不具的先生的掮客生意簡直是水到渠成,因為軍政府目前也亟需補充軍械,蒙塔發來的這批物資可謂雪中送炭。

    “我的意思是說。”埃萊克中校想了一會,怕自己講得不清楚,乾脆把話挑明:“你單子裡寫得越多,我要分走的越多。你不要以為虛報可以增加談判籌碼。同樣,少報也沒用。我建議你實話實話,該是多少就是多少。”

    “您打算拿走多少呢?”溫特斯的動作停了下來。

    埃萊克中校豎起四根手指,然後放下三根。

    溫特斯繼續刮鬍子:“四分之一?那照這張單子來就好。”

    埃萊克中校冷笑了幾聲。

    溫特斯氣哼哼地颳著鬍子:“難怪有人說,再好的軍政府也是最糟糕的政府。”

    “知足吧。”埃萊克中校對於敗犬狂吠嗤之以鼻:“部長會議上,可是有不少人認為一份都不該給你們。你們可是新墾地軍團的人,還是叛軍,給你們一份等於資敵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