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二

 我身邊的胤禎,無論在哪裡都是個放肆而無畏的存在,何時曾這樣安靜過,於是側過頭瞧一眼他,只見他烏黑的雙目在這涼如水的夜色中,更顯出耀眼的明亮,他嘴邊噙著一絲微笑,那笑容彷彿一個年華馳騁的記號般掛在他的嘴邊,亦是我從沒見過的安然與恬淡,透著絲絲的溫暖。我一怔,旋即開口道,“怎麼好好的不說話?”

 他側頭對我眨著眼,笑道,“能這樣和你並肩走一段,也不需說話了。”旋即,染上如水的柔情,不住的瞧著我。

 我心底一笑,對著他道,“可怕是宴上的花雕喝多了,這會子只想回屋睡了,沒力氣再說了吧。”

 他佯裝著將要醉倒的模樣,身子朝著我的肩膀靠來,又笑著道,“爺就是醉了,說不出話了,你攙著爺回阿哥所麼?”

 我突地一閃,眼角泛著笑意瞪了他一眼,道,“那我就喚個小太監來,將爺攙回去吧。”說罷,一個回身,便要朝回走去。

 胤禎拉著那披風的一角,輕聲對著我道,“好了,不與你調笑,陪我走一段吧,這等初秋月色皎潔的夜晚,不堪虛度。你竟要找個小太監陪我度過,也忒是狠心了。”

 我撲哧一笑,又白他一眼道,“你還是不能一刻不調笑,愈發像個紈絝公子了。”說完,又頓頓,抬頭瞧一眼天邊的彎月,又對胤禎說道,“這等月色皎潔的夜晚,若有一池秋水賞千尾紅鯉方是享受,可惜現下沒有現成的池塘了。”

 胤禎側頭瞧瞧我,嘖嘖嘆道,“真不知你是這等會享受的人,也就是你還能想到月下紅鯉,當真瞧不出是寺里長大的。”

 我又大大的遞給他個白眼,道,“爺能想到的不過是擁著美人,舉著三十年陳釀的紹興花雕,月下豪飲三大杯罷了,可見我自是比你高出幾個段數,無畏你只能扮個紈絝子弟了。”

 胤禎眯著雙眼,烏黑的眸子涼如秋水,笑著對我道,“那是自然,不過你這鼻子真是靈巧,竟能聞出爺剛才喝的是花雕,倒是驚著爺了。”

 我笑的開懷,對他道,“你當我是酒聖不成,是前些天聽見內務府的人朝娘娘報說宮裡的花雕都預備著重陽宴用,再沒多餘的了,便敬了茱萸酒,就是你剛才喝的那些。”

 胤禎恍然大悟,道,“若不然這樣,你也真是太神了,那日竹居之上,我說你是虔婆,你還白我。”

 胤禎的話,又讓我想起了深山竹屋中賞月飲酒暢言的那個夜晚,而此刻亦是同樣的月色撩人,卻再不能對飲千杯了,我在心底一嘆,便有秋風撫過臉頰,陣陣冷意襲來。胤禎依舊笑著對我道,“雖是沒有紅鯉,但我也有個絕妙的取出,你隨我來。”

 胤禎拉著我的胳膊,徑直朝御花園深處走去,此時的御花園,除了守夜的侍衛,再無旁人,平日裡或險峻或曲奇的奇松怪石只在幾盞宮燈的的餘暉下顯得更神秘起來,彷彿處處隱匿著幽暗的氣息,喋喋傾訴著幾百年的寂寥和慨嘆。我和胤禎走進一處甬道,兩旁都是高過頭頂的太湖石堆起成的假山,胤禎拉住我道,“咱們到了。”

 我一怔,瞧瞧周圍,又瞧著他道,“這裡,黑魆魆的什麼也瞧不見,你那堪比紅鯉的美景在哪兒呢?”

 胤禎神秘的一笑,旋即拉過我提著的宮燈,照著地下,對我道,“在這兒……”

 我順著他的目光亦向地下看去,滿目的花石子在昏黃的宮燈照射下,盈盈呈現在面前,我仔細一瞧,一個體魄雄健,身著鎧甲的高大武夫,一手持青龍偃月長刀,一手飄然扶著數尺之長的美須,那氣吞萬里的不是關公是誰?這雨花碎石子拼出的關公形象,竟是這樣的栩栩如生。

 我抬頭驚奇的瞧著胤禎,他嘴邊噙著自負放肆的笑意,指著一旁的甬道,對我道,“你若想看三國人物,便順著這條道走,若是想看四時花卉,便順著朝南這條道走,不過我卻建議你朝東邊這條道走,地上的均是些民間傳說、戲文中的人物,當然也有你最愛的霍小玉。”

 我瞧著面前的胤禎,綰絳色長衫裡的頎長身影,柔情似水的目光瞧著我,滿是期待。我點點頭,點著燈朝東邊的甬道走去,眼睛不住的瞧著腳下的一幅幅圖畫,似有五十步的距離,便將那些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掃了個遍,簡單的碎石子譜出的圖案,古樸卓絕的散發著匠心獨運的玲瓏心意,我回過頭笑著對他道,“你怎樣發現這樣好的景緻?”

 胤禎又是自負的一笑道,“人人走過這御花園只知道瞧這亭臺樓閣,怪柏峻石,均是往上看,但是若是你和我一樣,自小就在這院子裡低頭瞧螞蟻,抓蟋蟀,自然能瞧得見著地上的乾坤。”

 我撲哧一笑,道,“爺這尋到美景的經歷,可不值得拿出來炫耀了,人家都是別有一番洞徹心扉才尋得到甘甜美景,你這也忒俗氣了。”

 胤禎咧嘴對著我笑笑,又狠狠的瞪我一眼,不再言語。我提腳向前走去,便被胤禎一把拽住,回過頭來滿目狐疑的問他,“怎麼了?”

 他瞧著我的眼睛,笑著道,“轉過前邊兒的假山,便是我送給你的美景。”

 我一怔,旋即問他道,“你送給我的美景?”

 胤禎點點頭,滿目寵溺並著愛戀無限,對我道,“對你說了,重陽佳節,初秋月色皎潔的夜晚,不堪虛度,所以你陪著我過吧。”

 他拉著我,一步一步向前,我不知道這假山背後會是何種費盡心思的美景所代表的款款情思,只是我知道越是這樣的胤禎,越讓我不敢直視。他握著我的手,同我一起撐著那一把絹紗糊的宮燈,轉過假山,入眼的便是滿目放肆酴釄的各色秋菊,背倚著一處六角涼亭,綿延了視線的每一角,或如低眉含笑的少女,繾綣著心頭的情思,絲絲下垂著淺紫的花瓣,又或如寬袖白衣的山中高士,仰頭飲盡萬古愁意,卷卷盛放著白錦的絛絲,種種美態,不一而足。

 無論是誰,瞧見這滿目的琳琅勝景,定會心思雀躍起來,我偏頭含笑瞧著胤禎,只見他側頭擰著眉毛,望向涼亭內,大呼一句,“十二哥!你怎麼在這兒!”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瞧到涼亭內坐著一人,雲錦素色的白衣,只淺淡的勾著流雲,並無其他寶石點綴,他眉鋒斜插入鬢,唇色溫潤如玉,面容白皙勝雪,卻透著一股清冽英氣和優雅的自在,正是十二阿哥胤裪。他一口飲盡杯中酒,旋即淡淡笑著道,“十四弟,你來的也太遲了。”

 身旁的胤禎,一臉腹黑的瞧著立在十二阿哥身後的小陳子,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陳子一臉苦相的跑到胤禎旁邊說道,“爺吩咐了奴才前來佈置,趕巧十二爺便來了,他坐下自顧自的飲起來,奴才也不好說什麼呀……”

 胤禎瞪了他一眼,旋即滿臉不爽的走進涼亭,我跟在他後邊,只聽得他道,“十二哥,你出現的太不是時候了。”

 十二阿哥眼角閃爍著捉狹的滿目笑意,道,“十四弟說的不對,我這是出現的太是時候了。若不是此時出現,哪裡瞧得見十四弟邀得佳人共賞月的美景呢?我這是趕巧討了個便宜,現成的菊花,現成的陳年佳釀,我若不過來享受一番,豈不是獨獨辜負了這得華光皎潔的美景?”

 胤禎仍舊一臉臭黑的瞧著十二阿哥,不發一言,我想他心中定是將面前含笑的白衣男子罵了一千遍,他如此費盡思量準備的美景,竟有個明晃晃的第三人,想必心中是鬱悶極了。

 可我卻愈發的笑意叢生,十二阿哥胤裪,我只遠遠的瞧見過,只聽聞他是蘇麻拉姑親自撫養的皇子,精通五藝,尤善丹青,是個徹頭徹尾的瀟灑文人,也許正是於此,他才在那慘烈的皇位博弈中,不曾沾染任何一方的勝利和禁地,才能在雍正登基後,得以保存,一輩子做他的逍遙王爺,但是這份獨善其身的智慧,便是個引人讚歎的男兒了。

 十二阿哥瞧見了胤禎身後的我,愈發笑的爽朗起來,他對我道,“菊鬧月夜涼,佳人貌珩璜’,十四弟當真有別人比不來的福氣。”說罷,高舉酒盅對我道,“胤裪敬你一杯……”便仰頭飲盡杯中酒。

 我瞧著十二阿哥,彎身撿起空著的酒盅,亦斟滿一盅佳釀,舉杯對十二阿哥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蓂杺亦敬你一杯。”便仰頭飲盡一盅瓊汁,回頭對胤禎笑道,“十年文君酒,你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