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二

 胤禎瞧著我的目光裡滿是化不開的柔情,他嘆一句,“你喜歡,便好。”

 我知道他話裡的深情,那日竹屋之中,他便以一曲《鳳求凰》表明心跡,如今又以文君酒印證“文君當壚,相如滌器”的纏綿愛意,我在心底嘆一句,胤禎,我何曾會不懂你的情義,我一閉眼,就看得到你赤腳素白中衣站在那滿院的火紅石榴花中,帶著萬年不改的赤誠和無畏,對著我一字一句的剖心,彷彿一整個世界的碟光都幻化成叫囂而過的烈焰鳥,訴說著千萬年輪迴的曼妙低吟,生生將我湮沒在一片瞠目結舌的誓言中,還有那日竹屋之上的把酒言歡,皎潔月色下的你閃亮著的明如星辰的眼眸,和那一夜不曾斷絕的萱草氣息,亦是我卑微生命裡最華光湧亮的驚歎和珍藏。只是你要的,相知、相伴、相許,我一樣也給不了,一樣也給不起。心底又隱隱的心疼起面前的胤禎,終究是坦然一笑,又斟滿一盅佳釀,對著胤禎一飲而盡。

 胤禎亦坐在我旁邊,舉杯回敬我,旋即笑的爽朗,十二阿哥盯著我們兩個,笑著對我道,“想不到你亦精於酒道,嘗得出是十年文君酒,胤裪佩服了。”

 我只淡淡的笑笑,胤禎接過話茬對我道,“我那日在馬車上對你說,敢和我拼酒的人還沒有幾個,不過恰好十二哥就是其中之一,也難怪這樣僻靜的地方,他聞著酒香也能尋得到。”

 十二阿哥又是舉杯,對我道,“十四弟精心替你準備的景緻,倒讓我白白討了個便宜,胤裪自罰一杯,朝你賠罪吧。”說罷,又飲一杯繼續道,“九哥說你丹青極妙,我亦醉心此道,不知可有墨寶一觀?”

 我瞧著面前的十二阿哥,寬袖素衣而坐,笑著朝他道,“十二阿哥莫要嘲笑我了,十二阿哥丹青絕步宮中,竟還巴巴的朝我討畫,該是我求副墨寶才對。”

 胤禎滿臉不屑的瞧著我和十二阿哥道,“你們兩個莫要像那些道學先生,相互恭維,忒是俗氣,咱們喝酒,賞菊便好。”

 我笑笑,舉杯相敬。胤禎愈發笑意叢生,對著我道,“你光知道十二哥丹青甚妙,但卻不知他最拿手的卻是崑曲,那可是平常人聽不到,不知你有沒這樣的大的面子,引得十二哥清唱一段?”

 我瞧著面前的十二阿哥,似乎因為胤禎的話陷入的沉沉的回憶中,滿目蕭索的惆悵滾滾襲來,他和胤祥不一樣,雖然他們都是那樣溫潤如玉的人,可是胤祥的微笑帶給人這世間最安然的暖意,熨帖著人的肌膚,讓人對他忍不住生出信賴與親近,而十二阿哥的笑容雖然亦是那樣恬然,卻是讓人覺得隔著遙遠的疏離和淡漠,竟隱隱替他悲哀起來。

 我瞧著他瞬間換上的愁思,便知道胤禎的話,湊巧碰到了他心底的壁壘,讓他陷入不願重來的過往中,痛苦不能自拔,我在心底淡淡的笑笑,果然還是那句話,人人都有放不掉的滿目回憶,無一例外。

 我剛欲開口說話,便聽到涼亭下的甬道上,一個威嚴無比的聲音遠遠傳來,“ 老十二要開嗓子麼?朕可得好好聽聽。”

 我們三個心下一驚,放眼便瞧見身著刺目明黃的康熙在一大群人的擁簇下,緩緩走來,趕忙打千請安。康熙似是頗是高興,對我們擺擺手,旋即笑道,“好傢伙,是誰將朕內務府的菊花,一股腦的全搬到這兒來了。”

 我心裡一沉,偷偷瞥一眼胤禎,便瞧見他擰著眉毛低頭沉思,若是他開口說話,以今日之事,不相當於將胤禎對我的心意昭告天下般?他抬頭正欲開口,卻見十二阿哥上前一步,道,“皇阿瑪明鑑,是兒臣佈置了這涼亭一景,邀十四弟和蓂杺姑娘一同飲酒賞月的。”我心裡一驚,十二阿哥他,何故要替我們遮掩。

 康熙似乎若有所思的道,“你們三個怎麼會湊在一起,老十四要喝酒不總是尋老十三麼?”

 我這才瞧見康熙背後站著的眾人,錦衣華服,氣宇軒昂的皇子中,一個人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我瞧,淺褐色的瞳仁裡如同這彎月般亦朦朧的湧上一層迷霧,我在心底嘆一聲,胤祥……

 十二阿哥隔了半晌,才又開口說道,“日前便同十四弟約好了要拼酒,如此才佈置了一番,又聞蓂杺姑娘善繪畫,兒臣想一併討教一番,三人才湊到一起。”

 康熙幽幽的不言語,一開口便滿是威嚴的訓斥,道,“酒流生禍,你們年紀不大,竟就沉溺此道,日後叫朕如何將這萬里江山交於你輩!”

 十二阿哥連同胤禎趕忙雙膝跪地,低頭不語,便聽七阿哥胤祐在一旁道,“皇阿瑪息怒,十二弟和十四弟也是適逢重陽佳節才開懷一飲,平日裡斷不敢如此的,望皇阿瑪念及他們初犯,莫要動怒了。”

 康熙過了半晌,才道,“罷了,重陽佳節,只此一回,下不為例,每人抄一遍《禮記》,明日傍晚前送來。另外,每人罰吟一首詠景詩詞,朕瞧瞧今日你們詩唸的怎麼樣,就從近日唸的詩裡挑吧。”說完,負手等著胤禎和十二阿哥開口。

 胤禎雙膝跪地,恭敬的開口道,“階蘭凝暑霜,岸菊照晨光。 露濃希曉笑,風勁淺殘香。細葉抽輕翠,圓花簇嫩黃。 還持今歲色,復結後年芳。”

 康熙面色凝重,開口道,“唐太宗的《賦得殘菊》,詩不錯,只是不應景,你滿目哪瞧得到殘菊,還是改不了浮躁的性子,撿起一首就詠,還需努力。”

 胤禎一改平常的調笑性子,沉沉的答,“是……”

 十二阿哥接著道,“荒城又見重陽到。狂醉還吹帽。人生開口笑難逢。何況良辰一半,別離中。平臺朱履登高處。猶自懷人否。且簪黃菊滿頭歸。惟有此花風韻、似年時。”

 康熙依舊面色凝重,對著十二阿哥道,“回來十日,你已念過晁補之了,倒是不錯。這詞差強人意吧,你這兩年總是吟哀詩,不好。”

 十二阿哥亦跪在地上,恭敬答道,“兒臣知道。”

 康熙旋即將目光射向我,倒是玩味的一笑,道,“丫頭,輪你了。”頓時,他身後幢幢人影的目光都射向我,有的飽含輕蔑,有的滿是調笑,還有胤祥的擔憂。

 我頓頓首,詠道,“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一語言畢,四間鴉雀無聲,胤祥的目光裡更是擔憂,胤禎亦在旁邊替我捏一把汗,康熙盯著我的目光裡滿是深究和警告,他終於一笑,道,“不應景……”又對著十二阿哥和胤禎道,“你們兩個起來,跟著朕走走……”說罷,便不再瞧我,轉身離開。

 康熙身後的眾人,亦隨著他魚貫似的離去,只胤祥一個箭步朝我衝過來,拉著我的手道,“你為何獨獨要詠那首詩?虧得皇阿瑪未曾多想,你這般挑釁,真是駭到我了。”我朝著他莞爾一笑,不再說話。

 身邊的胤禎亦站起身來,擔憂的望著我欲言又止,終究是同十二阿哥一起轉身跟上了康熙,我在心底一嘆,對胤祥道,“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罷了……”

 胤祥握著我的手一緊,淺褐色的瞳仁裡又犯起了寒意,一言不發。過了半晌,他苦笑一聲對我道,“十四弟的披風,十四弟的酒,十四弟的菊花,十四弟的佈置,十四弟的約會?”他瞧著我的目光裡,是我從未見過的苦澀和憂傷,糾纏著星星點點的憤怒和無奈的倦意,席捲我眼前的一切,我頓頓心神,瞧著他,道一句,“胤祥……”

 他鬆開握著我的手,只說一句話,“起風了,你回去吧……”便轉身不再看我,大步跟上前方康熙的隊伍,只留我一個人在這愈發清冷的夜晚裡,孑然而立,我瞧一眼遠方的半截彎月,亦被雲層遮蔽的模糊了邊界,只在地下留下一段拉上了的光暈,我嘆一口氣,確實是,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