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二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宮裡晚上照例是有家宴的,我卻朝德妃道心臟不適,沒跟著去。琳陽亦沒跟著去,我便同她端坐在一進永和宮門口的九曲迴廊上聊天。

 她將一壺茱萸酒放在小泥爐裡煮著,連同菊花酥和紅豆羹兩樣點心一同端到我面前,我瞧她煞有介事預備著過節的模樣,不住的笑道,“難得偷來的半日閒,你還這樣大費周章,咱們坐一會兒便得了,德妃娘娘回來瞧見了,怕是不好。”

 琳陽柳眉一挑,對我道,“怕什麼,咱們去不了大宴,還不讓自己開個小宴了?何況德妃娘最是寵你,何時曾訓過你。”

 我瞧著她興致頗高,心亦隨著晚風爽朗起來,對著她笑道,“茱萸酒,菊花酥,你準備的倒是應景,不過仔細一瞧,便知你是個門外漢。”

 琳陽笑靨如花的瞧著我,清雅的容顏在燈火的映襯下,愈發動人起來,她對我道,“哦?這個怎麼講?”

 我指著那酒壺對她道,“茱萸酒法大家同,好是盛來白碗中。暖腹辟惡消百病,延年勝過枸杞羹。古人的詩便告訴你了,這茱萸酒要拿大白瓷碗來盛方得其中精妙,你這酒壺忒是小氣了。”

 琳陽撲哧一聲笑著對我道,“聽著你這話,當是能豪飲三大碗,嫌我端來的酒少麼……”她瞟一眼,又嘆一句:“這詩詞歌賦的事情,我還真不行,這是誰的詩?”

 我眺望著遠處薄雲半攏的彎月道,“王建。”

 她點點頭,亦隨著我的目光望著彎月。秋風已起,偌大的紫禁城彷彿瞬間被抽調生命的色彩,迅速的凋敝下來,夏日滿目的花團錦簇和綠意盎然,亦被一夜間染上枯黃的哀意,無論是殷紅煞人的石榴花,還是幽紫淡雅的薔薇,亦或是那結霜勝雪的木槿,都逃不了隨秋風點滴落逝枯萎的命運,視野裡大片大片愈染愈濃的黃色,宣告著秋日蕭索冷清的到來,整個紫禁城都陷在這隨生命流落的傷懷中,絕望而寧靜的堅持著外表的偉岸身影。只是眼前,我瞧不見那滿目的殘綠枯黃,彎月傾瀉下的冷光撫過永和宮的朱牆碧瓦,像是打上一層盈盈動人的華光,更有往日不曾見過的靜謐和寒意,頭頂上一盞隨風搖曳的燈火呼應著彎月的清輝亦彌散著暖黃色的明亮,忽明忽暗的在地上投影出我和琳陽頎長的身影,落地無聲的靜靜相望。

 秋天總是讓人傷懷的季節,重陽亦是讓人傷感的節日,再加上個原本就易懷感世事的我,就湊成一出孤獨寂寞的無聲戲劇,我嘆一口氣,想起了原本日日重複的生活,唸書、逛街、聚會、戀愛、旅行,彷彿若隔世的夢般一件件不真切起來,我怕是在沒有那樣的生活了吧,眼前又閃過小玠落雨下的朦朧身影,漸次走過年華的章目,最後氤氳成一段霧氣,再也看不見……我嘆一口氣,抬頭瞧著迷濛的彎月,在心裡默唸道,小玠,請在天堂,一切安好……

 我側著頭瞧著半晌亦沒說話的琳陽,不知她又在想什麼,我開口道,“你可知王建有首寫望月的詩極有名的?‘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琳陽對我笑笑道,“寫的極好的,望月懷人,也算應景了。”

 我搖搖頭,對她笑道,“我卻覺得他寫的絕好的是一首《宮詞》——‘樹頭樹底覓殘紅,

 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我和琳陽又都是半晌沒有說話,終於是她嘆了一句,“這首,才算是應景……”我亦朝她點點頭,傷懷惜花,嘆年華老去,紅顏易逝,又怨恨花落生果,而人亡無留,自是自古宮闈深處女子均有的慨嘆,更無非我和琳陽,也是宮女,浮萍般的生命,不知會隨波逐流到何方。

 我不曾答話,只舉起小盅,仰頭飲下,只聽門外一人道,“這詩不好,也太淒冷了……”我抬頭一瞧,胤禎的身影出現在宮門口。他穿一身綰絳色長安竹紋樣的蜀鍛長衫,兩房袖口和領口各有兩枚黑色碧璽點綴,在燭火的映襯下,更顯的胤禎的身影頎長起來,他似是又長高了吧,整個人都散發這少年意氣,讓人不能忽視的佇立在我眼前。他快步朝我走來,烏黑的眼眸閃爍著笑意,對我道,“這詩也太哀了,你也不怕不吉利。”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對他道,“你這樣驕傲自負的人,也神叨叨的相信不吉利的話。”

 琳陽朝著十四阿哥打千兒,十四阿哥一擺手,算是讓她起來,又自顧自的坐在我身邊,對我道,“萬事都是個心思罷了……你不瞧悲秋傷懷的詩雖多,但到底還有劉夢得的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可見只要心中看開些,四時節氣哪能影響心情呢……”

 我嘴上掛個微笑,嘖嘖的對他嘆道,“幾日不見,當真不一樣了,大道理講的倒是順溜多了。”

 他白我一眼,頗是自負的對我道,“我說的又不是歪理。”旋即亦笑著對琳陽道,“我說的沒錯吧,琳陽。”

 琳陽淡淡的一笑,道,“這詩詞的事兒我可不懂,十四阿哥可是難為我了。”

 我也笑笑,對他道,“怎麼,既是‘詩情’大發,那便詠一首吧。”

 胤禎背靠著硃紅色的木柱,對我道,“詩情暫且不論,這‘酒興’可是大發了……”說罷,又端起我杯中的酒嗅嗅。

 琳陽瞧著胤禎,道,“十四阿哥既是來了,當然不能不喝,我去再取個小盅吧。”說完,便轉身朝東邊兒的小廚房去了。

 胤禎不理會琳陽,一口飲盡我小盅裡的茱萸酒,嘆一句美味。我瞪著他,道,“人家都給你取杯子去了,你喝我的做什麼。”

 胤禎頗不以為然的道,“不過是嚐嚐你今日擦得唇脂味道怎樣……”說完,捉狹的對我一笑。

 我面色一紅,旋即不再言語。他瞧著我窘迫的樣子,烏黑的雙目泛著精光,捉住我放在身前的左手,對我道,“皇阿瑪剛問起你來了,額娘說你身子不爽,我來瞧瞧你,當真是難受麼?”

 我將手抽回,對他搖搖頭。他乾笑著對我道,“我就知道,你的性子,定是不願去那宴會上,不是病了。”

 我不理他的話茬,只是問道,“怎麼突然提起了我?”

 胤禎笑著對我道,“皇阿瑪說了十月初謁陵,點了你一起去。”

 我驚奇得對他道,“怎麼點了我?”我心裡頓時疑竇叢生,前些天剛招了我要我到內務府當差,避開胤禎和胤祥,安生一段日子,怎麼突然又要帶著我謁陵呢?

 胤禎對我道,“也點了我和四哥、十三哥,說帶著你和苡蕘在跟前兒伺候。”

 我點點頭,心裡卻在盤算著康熙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心思。琳陽此時,左手上拿著白瓷小盞,右手抱著一件紫貂毛的絲綢披風,走了過來,她對著胤禎道,“十四阿哥,更深露重了,你只穿了件單衣,還是拿著披風擋擋把。說完,便將那披風遞給胤禎。

 胤禎接過來,起身將那披風抖開,卻是一把圍在了我身上,我一怔,只見他滿目柔情的望著我道,“還是你披著吧,你身子弱,體又寒,手總是冰著,多穿點兒。”

 邊說,還邊低著頭替我仔細繫著前邊的緞帶。他靠近我,身上的萱草氣味便靡靡不斷的傳來,他在我耳旁呢喃一句,“雖然遮住了你的新衣裳,我瞧不見了,怪可惜的,但是還是身子重要。”旋即又直起身來,眨著眼睛大聲的笑道,“你說對吧?”

 我只好機械的點點頭,他旋即開口道,“穿戴好了,便掌著燈送爺回乾清宮吧,天黑路不好走。”

 我瞪一眼他,心裡想著怕是溜出來太久害怕一會兒被發現吧,真是沒一時正經,但還是無可奈何的點點頭。

 我這時回頭才發現琳陽一直站在那裡直愣愣的瞧著我,旋即心裡暗叫糟糕,琳陽她本不知胤禎對我的情誼,今天一舉,怕是又要惹出事非。但是,面色還是冷靜,笑著對琳陽道,“咱們的宮燈放在哪兒了?”

 琳陽抿著嘴唇,一言不發的轉頭回屋,只留下擰著眉毛心底沉沉的我和一旁滿眼寵溺的胤禎。琳陽將宮燈遞過來給我,雙眼卻是盯著地下,不瞧我,我嘆一口氣,接過燈來,對她道,“我去去就回來。”

 和胤禎從永和宮出了門,便往西走來,胤禎站在我身邊,不發一言,只身上的萱草氣味混著濃郁的酒香,一陣陣的朝我撲來。入夜的紫禁城,雖隔幾步便有一燈,但眼前仍舊黑魆魆的樹影幢幢,在秋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靜的彷彿凝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