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南 作品

第 23 章

    任樹拍完沒耽擱,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沒鎖門,客廳也無人辦公,瞿燕庭正閒情逸致地在陽臺上澆花。

    “今兒怎麼半上午過來了?”任樹走過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簡意賅:“找你。”

    任樹一頭霧水,站瞿燕庭旁邊,倆大男人對著一盆營養不良的小花花。他彈一下花瓣:“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

    瞿燕庭不愛開玩笑,直接說:“視協過兩天在北京開研討會。”

    任樹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會無緣無故和他聊這個,應一聲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黃的葉子,說:“製作中心的吳教授會參加,你不是想見見他麼?”

    製作中心,全稱是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吳教授是副主任。他們念大學的時候,吳教授是副院長,兼攝影系故事片攝影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任樹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們兒,”任樹一直想見,奈何搭不上機會,他有些激動地問,“你什麼意思?”

    瞿燕庭不賣關子,說:“我們工作室有份參與這次研討的電視劇,會派喬編出席。會議結束組個飯局,或者茶會,要請一請吳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葉殘花,仔細攏在掌心,聲調也放輕了:“你願意的話就回北京一趟,我讓喬編安排,到時候你們一起去見吳教授。”

    任樹瞪著瞿燕庭,眼仁兒那麼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滯後地開玩笑:“照照鏡子,跟要哪吒變身似的。”

    任樹任由取笑,說:“你怎麼那麼仗義?”

    這些年他們聯絡不多,為這部戲重聚。在籌備期的某個深夜閒聊,他提到想見吳教授,沒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記著。

    瞿燕庭說:“我靠資助唸的大學,咱們專業又燒錢,那幾年你時不時買錯衣服、充錯飯卡,每次去你家讓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受人之恩沒有不報的道理。”

    吃火鍋那晚敘舊種種,任樹對這些卻隻字不提。少年落魄的光景,類似自尊心上的舊疤,他不忍揭開:“互相幫助,什麼恩不恩的,你又寒磣我?”

    “別說多餘的話了。”瞿燕庭掀過這一頁,“該訂機票就趕緊訂,把劇組的工作安排一下。”

    剛才太興奮,任樹差點忘記自己是導演。他糾結起來:“我來回要去一兩天,劇組這邊上上下下的……”

    瞿燕庭說:“把導演組的人手分配好。”

    任樹“嗯”一聲,對著窗戶迷瞪起來,四五秒鐘後,他從懷裡掏出拍攝通告,笑得很蔫兒。

    “安排人手簡單,重點是要有個做主的、把關的。”

    “你看誰合適,就——”

    “別折騰這盆破花了。”任樹打斷,將皺巴巴的通告單遞上去,“我看你挺合適。”

    這下輪到瞿燕庭訝異。

    他的目光落在紙上,不肯移開,和白紙黑字膠著著,好一會兒,他回道:“別開玩笑了,我是個編劇。”

    任樹說:“你是導演系最拔尖兒的學生。”

    瞿燕庭道:“唸書和工作不一樣,也許我只會紙上談兵。”

    “我看你是妄自菲薄。”任樹將通告單放在窗臺上,“再說了,這些年你跟著曾導耳濡目染,水平肯定只進不退。”

    瞿燕庭嚥下一口空氣,貼合著兩瓣唇。

    任樹說:“你就答應了吧,你寫的劇,你投的錢,我交給你不是天經地義麼?你盯戲的時候很少發表意見,保證我這個導演最大的權力。我都知道,那這次就聽我的安排。”

    瞿燕庭躊躇不前,隱隱的,眼中似有些難以捕捉的心動。

    “好……我試試看。”

    瞿燕庭答應了,伸手去拿通告單,才發覺不知何時握住了拳頭。他鬆開手,掌心的薄汗滋潤了枯萎的花和葉,彷彿又逢一春。

    今天要審一次工作樣片,任樹問:“要不要一起看看?”

    瞿燕庭是特意過來一趟,等會兒就回酒店,下午要和工作室開電話會議。

    任樹見狀,徵用這間休息室,發消息讓助理通知,a組的導演、攝影和男主角,所有人來這屋集合審片。

    男主角收到消息,從三單元跑下來,手裡拎著一份西點盒。大夜受那麼多表揚,他燒包,不請請客不舒坦。

    陸文拎的這盒是給瞿燕庭的,早上對方沒來,都放涼了,現在去編劇休息室,正好拿過去。

    走到半路,他瞧見迎面向外走的編劇本人。

    瞿燕庭拿著導演的拍攝通告,邊走邊看,經過一支高齡的電線杆,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抬頭,陸文打劫似的擋著路。

    “去哪啊?”

    “回酒店。”

    “幾點啊就回去?”

    瞿燕庭奇了怪了,他想來想走,還得對這個人報備不成?

    陸文也意識到管得太多,傻笑一聲混過去,遞上西點盒:“請全組吃早餐,你那份,菠蘿包和泡芙。”

    前後不下三回了,瞿燕庭說:“掙那點片酬還不夠請客的。”

    “我樂意。”陸文晃晃盒子,“到底吃不吃啊?”

    瞿燕庭沒有接:“我吃過了,你留著當零食吧。”

    陸文不勉強,收回手,待瞿燕庭與他擦肩走過,他回頭看對方的後影。他一直沒有問,他的片酬真的比阮風高?

    是的話,瞿燕庭那天為什麼要騙他?

    陸文踢了顆小石子,朝一單元去了。

    七八個大男人擠在101的客廳,沙發坐滿了,陸文地位最低,自覺搬了個小馬紮坐旁邊。他打開西點盒,拿出焦脆的菠蘿包給自己加餐。

    任樹說:“活兒還沒幹,你先吃上了。”

    陸文咕噥道:“我看片兒的時候喜歡吃點東西。”

    副導正在調片子,聞言樂了:“神他媽看片兒,咱們是審工作樣片。”

    樣片調出來,連在電視上,是前天晚上拍攝的內容。葉杉和葉母發生衝突,情緒雙雙爆發,之後葉杉夢醒看父親的照片。

    沒有背景音樂,也沒有剪輯,未加工的樣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種監控錄像般的真實,是一種原生態的震撼。

    陸文漸漸忘記咬麵包,專注地盯著屏幕。兩段樣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導不小心按錯,開始播放更早拍攝的一段戲。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葉杉在葡萄藤下的單人場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葉杉孤身坐在那兒,側著臉,枕著手臂,安靜地趴在桌沿兒上。燈泡的光打下來,他的眉骨和鼻樑亮著,眼中的哀愁隱匿於暗處。

    陸文怔住了。

    一幀幀的畫面裡,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見了另一個人。

    攝影組的大助說:“這一幕的光線特別好,沒糟蹋演員的表演。”

    “嗯,小陸演得不錯。”任樹見陸文沒反應,打了個響指,“小陸,琢磨什麼呢?”

    陸文回神:“沒什麼……我走神了。”

    副導笑道:“幹活兒不專心,和葉小武一個樣,不過葉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樹深有同感,但不敢攬功:“一開始差點意思,讓我好一通罵。還是瞿編有一套,給小陸講了講戲,一次就讓他把握住了葉杉的感覺。”

    陸文愣道:“導演,什麼講戲?”

    “這就忘啦?”任樹回答,“第14場,你演葉杉的第一場戲。那天拍好幾條不過,瞿編不是把你叫辦公室去了嗎?”

    陸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麼,訓你?打擊你?”任樹說,“瞿編想教訓一個小演員,還用去辦公室關上門,給對方留面子?他那是給你教戲,讓你體會角色的情緒,明白了嗎?”

    陸文兩眼發直,攥了滿手的麵包碎屑。

    瞿燕庭騙他阮風的片酬高,是故意為之?

    瞿燕庭打擊他、羞辱他、用身份壓制他,都只是在講戲?

    所以……瞿燕庭根本沒有看不起他?

    那團憋了許久,已經沉在肚子裡的悶氣湧上來,急需噴薄釋放,陸文猛地站起來,衝任樹嚷嚷道:“怎麼不早說啊!”

    剛舒心兩天,陸文心裡又長痘了。

    從得知講戲開始,他的心情就複雜起來,想對瞿燕庭說點什麼,具體的語言沒有組織好,可至少要說一句“謝謝”。

    然而,瞿燕庭忙著和任樹交接工作,根本沒工夫搭理他。

    兩天後,任樹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權代工。

    凌晨五點,市區某傢俬立醫院。

    陸文從房車下來,一身病號服,帶妝。滿臉青紫、血瘀,眉骨上凝著一層厚厚的血痂,額頭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傷口。

    搭電梯到療養部八樓,門一開,入眼是亂中有序的繁忙。

    飲料機旁邊,機械組剛喘口氣;休息區坐著十幾名群演,有醫生有護士;其他演員在走廊候場,陶美帆、阮風、仙琪,街坊四鄰全部都在。

    陸文掠過每一個人,至病房門口,透過門上鑲嵌的方形玻璃看見滿屋子人,然後捕捉到他這兩天一直惦記的那一位。

    用“惦記”可能黏糊了點,但他的語文水平找不出更恰當的詞。

    陸文敲敲門,得到首肯推門進去。

    病房是淺色調的,瞿燕庭立在床尾的移動桌前寫字,背很直,穿著來重慶那天的燕麥色亞麻襯衫。

    他代替任樹的職責,落實到拍攝上,從畫面構圖到場面調度,再到空間營造,全部需要他來把關。

    餘光裡的輪廓太高大,瞿燕庭斜掀眼簾,對上陸文慘不忍睹的樣子。

    執行導演叫康大寧,說:“過戲,攝影機試走位。”

    瞿燕庭收回視線:“1號鏡頭上柔光屏,然後開低掛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