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電 作品

第六章 新血

    [鏟子港碼頭]

    猴子沒精打采地坐在一個刮魚鱗的木墩上,時不時扭頭看向身後,彷彿能透過房屋和街道望見城外的戰況似的。

    他豎起耳朵聽著動靜,炮聲一響,他就像擠到腳趾一樣跳了起來。

    “開打啦!”猴子急得直哼哼:“開打啦!”

    “人家放炮,關你鳥事?”魯西榮生氣地把猴子拽回原位:“你給我坐下。”

    猴子和魯西榮躲藏在碼頭上的一間草棚裡,平日漁民賣掉漁獲以後,  會把沒人要的小魚帶到此處醃製、晾曬。

    所以草棚下方的木板縫隙早已滲滿黑黢黢的汙垢,那是血水、爛泥和魚內臟的混合物。

    就算用蘿蔔塞住鼻孔,猴子也能聞到令人作嘔的腥臭和腐爛氣味。魯西榮雖然嘴上不說,但也皺著眉頭。

    反觀與猴子、魯西榮一起躲在殺魚草棚裡面的彼得·布尼爾看起來就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猴子心情複雜地看向布尼爾軍士。後者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湖面,手裡拿著一小塊魚乾,像松鼠一樣咀嚼著。

    “布尼爾軍士。”猴子甕聲甕氣地問:“鎮外肯定已經打了起來,  咱們躲在這裡,  不太好吧?”

    彼得不解地看向新兵,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待在這挺好的。”

    “我聽說匪首波塔爾帶了好多人來!”猴子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半是氣惱、半是哀求:“咱們得去支援塔馬斯大人啊!”

    “支援?”彼得更加疑惑,他撓了撓後腦勺,有點呆呆地回答:“營長不用我們支援。”

    猴子的火氣這下是真的被點著了,他又跳了起來,齜牙咧嘴地低吼:“咱們可是堂堂第一連!塔馬斯大人的親領!可是呢?人家在打仗!咱們在看水!”

    這一次,還不等彼得·布尼爾說話,魯西榮已經在猴子的屁股上結結實實蓋了一個大碼鞋印,然後又不解氣地在另一側屁股上又蓋了一個。

    魯西榮把不省心的新兵拖回座位,一個勁給彼得·伯尼爾道歉:“這個小子……唉,打赫德蠻子的時候他一顆人頭也沒撈著,心裡著急。軍士,您別和他計較……”

    “沒事。”彼得慌張地擺手,他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新兵突然那麼生氣,因為剛才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嘴裡那塊一直嚼不爛的魚乾上面:“沒事。”

    仔細思考許久之後,  彼得繞過魯西榮,和新兵解釋道:“呃,  那個,我也不明白為啥營長讓我代管一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一連不去打仗。”

    “但是。”彼得·布尼爾認真地說:“莫羅上尉叫我們守碼頭,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們只要服從命令就可以了。”

    猴子垂著頭,一聲不吭。

    然後,他的腦袋就又捱了魯西榮一巴掌。

    “軍士在和你說話!”魯西榮罵道:“給我答‘是’!”

    猴子從牙縫擠出聲音:“是。”

    “‘是,軍士’!”魯西榮又給了不省心的新兵一巴掌。

    猴子站起身,好大不情願地敬禮:“是!軍士。”

    彼得還是沒搞懂為什麼新兵那麼生氣,他下意識回了個禮,然而新兵已經重重地坐回殺魚墩子。

    第五軍團出身的老兵魯西榮歉意地朝著布尼爾軍士低頭,又轉身看向猴子,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小子還是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有多好!你遇到一位好人,伯尼爾軍士不和你計較。換成其他狠毒的傢伙,早就把你的皮都剝下來了!”

    “老爺子。”彼得·布尼爾好奇地問:“您當多少年兵了?”

    聽到這個問題,魯西榮摘掉頭盔,捋了捋已經斑白的頭髮,苦笑,  然後又渾不在意地說:“我自己沒算過,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猴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雖然知道魯西榮軍士是老兵,但也沒想過對方居然服役如此之久:“二十年?我一共才活了十八年,您已經?二十年?”

    “二十年啊……”彼得望著湖面,咀嚼著魚乾,像是在嘆息。

    ……

    [鏟子港鎮外]

    “預備!”

    “瞄準!”

    “開火!”

    “砰!”

    完成射擊的火槍手拔出支架、扛起火槍,轉身走向隊列後方。

    原本位於第二排的火槍手跨出三步,放好支架。

    “預備!”

    “瞄準!”

    “開火!”

    “砰!”

    雖然射手扳下發射杆的時機有先有後,但是槍聲聽起來卻渾然一體。

    “砰!”

    “砰!”

    “砰!”

    在鐵峰郡新軍的陣線上,各連隊的開火聲此起彼伏,如同某種富有節奏感的旋律。

    然而對於波塔爾麾下的士兵而言,前方傳來的可不是什麼旋律,而是死亡騎士的蹄聲。

    抵近偵察的時候,波塔爾就已經發現,叛軍的陣形很奇怪。他們沒有列成常見的實心方陣,而是以橫隊展開。

    橫隊與橫隊之間如同砌牆的磚塊,彼此疊放,從一個尖端開始向著兩翼延伸。

    波塔爾猜測:對方是因為背靠圍牆防守,不需要防範可能來自後方的襲擊,所以才會擺出單面朝向的陣形。

    某種程度上來說,波塔爾的想法沒有錯。但當他真正指揮部隊走向叛軍方陣時,他才驚覺:因為是橫隊展開,人數劣勢的叛軍陣線反而更寬。

    反而是波塔爾自己的部隊,因為以實心方陣迎敵,方陣內部和後方的士兵幾乎都被“浪費”掉了。不僅不能包抄敵軍側翼,反而有被敵軍包抄的風險。

    但是波塔爾既不敢像、也不能像叛軍一樣橫隊展開。

    叛軍敢如此列陣,是因為他們背靠圍牆,無後顧之憂;波塔爾頭頂卻懸著一把名為“叛軍騎兵”的利刃,假如波塔爾的士兵橫隊列陣,叛軍騎兵隊一次衝鋒就能將波塔爾的軍隊徹底毀滅。

    更何況,波塔爾的部隊還能維持紀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方陣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解散方陣會發生什麼?波塔爾不敢想象。

    波塔爾當機立斷,改變步兵前進方向,不再尋求中央突破,轉而攻擊叛軍陣線的一翼。僅有的半個中隊騎手被他握在手上,防備可能突然出現的叛軍騎兵,等待衝擊叛軍側翼的戰機。

    他嚴格按照阿爾法先生教授的戰術行動——在他的長矛手進入叛軍火槍手的射程之前,派出他的火槍手去射擊叛軍。

    在聯盟陸軍學院的教科書中,這個“交換射擊”戰術被解釋為:如果敵軍射手開火,他們最優質的首輪射擊機會就將被浪費;如果敵軍射手不開火,己方火槍手就可以持續削弱敵軍。

    然後,波塔爾的火槍手就遭到迎頭痛擊。

    一輪、兩輪、三輪……叛軍的火槍彷彿不需要裝填,一聲接一聲。

    波塔爾的火槍手每向前走一小段距離,叛軍都會打出新一輪排槍;每次叛軍的槍聲響起,波塔爾的心臟都會跟著停跳一下。

    他派出的火槍手還沒來得及走到自己的射程,就被冰雹般掃過戰場的鉛彈接連打倒。僥倖活下來的人也顧不得軍法如何,丟下武器,在兩軍陣前落荒而逃。

    槍聲停了,叛軍的橫陣重歸安靜,彷彿在無言恥笑波塔爾。

    鏟子港部隊的方陣也鴉雀無聲,沒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波塔爾帶領護衛追上逃跑的火槍手,將逃兵全部砍殺。

    回到陣前的波塔爾雙眼已經因為充血而赤紅,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明明已經按照阿爾法教給他的正規戰術作戰,卻處處捱打;他一絲不苟地執行阿爾法的計劃,卻處處受制。

    所以什麼戰術?什麼軍官?去他媽的!就按我的方式來!

    “鏟子港裡所有人都是叛徒!他們投靠了叛軍!他們不再受共和國的法律保護!”波塔爾聲嘶力竭大吼:“拿下鏟子港!所有東西任你們拿取!女人!金銀!所有!什麼都是你們的!”

    到最後,波塔爾的聲音已經近乎獸類的咆哮:“別他媽在管什麼陣形了!長矛手!殺光他們!衝鋒!!!”

    戰場另一端,巴特·夏陵盯著遠處手舞足蹈的匪幫頭子,下令位於陣線右翼的二營向敵人側面運動。

    而臨時炮壘上,莫羅上尉的聲音比面具更冰冷:“霰彈,放!”

    惡魔昂斯點燃發射藥,向著敵人灑下死亡的火雨。

    ……

    與此同時,在遠離戰場的鏟子港碼頭的一間草棚裡,正在啃魚乾的彼得·布尼爾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魯西榮問:“伯尼爾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