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電 作品

第七十八章 風暴(七)

    [鋼堡·南岸]

    連接南城與舊城的唯一道路共和大街已經被封鎖。

    這塊山與湖之間的狹長地帶,如今堆滿了南城治安官能找到的一切障礙物:馬車、傢俱、箱桶……甚至居民院子裡的樹木也被紛紛砍倒、拖上街道。

    南城區的民兵全都守在路障後面,緊張地巴望著舊城。

    雖然長矛和火槍握在手裡,但是他們的眼神中仍然閃動著不安和驚懼。

    這些擁有市民權的“自由人”在床上被警鐘驚醒,摸黑翻出武器,衣衫不整地奔出家門集結,匆匆忙忙趕到共和大街。

    一番折騰下來,南城民兵還能保有相當不錯的組織度,依照命令迅速築起路障,實屬不易。

    他們已經表現出遠勝普通人的軍事素養,可是眼前的災難還是大大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

    舊城區此刻就像瀕臨極限的鍋爐。

    濃煙滾滾,四起的火光是爐膛竄出的熾焰;沸反盈天,哭喊聲如同滾燙的蒸汽衝開夜幕。

    光影交錯,埃爾因大教堂的尖頂時隱時現;寒風凌冽,通往舊城區的道路好似怪獸的血盆大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在如此一番末日景象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無比渺小。

    即使是平時備受尊敬的自由人,此刻也宛如待宰羔羊,只能束手坐視局勢惡化。

    民兵心裡焦急,南城治安官比特勒·萊內塔爾心裡更急。

    這位年過五十的鐵匠、老兵,剛剛吃力地爬上一棟臨街房子的屋頂,正在聚精會神地觀察舊城情況。

    出門匆忙,比特勒的上衣只扣了三個釦子,還有一個扣錯了地方。

    冷風一吹,他手上的凍瘡便出奇得癢。他一邊眺望,一邊抓癢,直至皮開肉露、滿手是血也渾然不覺。

    梯子傳來響動,治安官助手施勒氣喘吁吁爬上房頂:“萊內塔爾先生,我給您找到一件斗篷!”

    比特勒一擰頭,粗聲問:“去聯絡伯爾尼上校的人回來沒有?!”

    “還沒。”施勒小心翼翼踩著瓦片走向比特勒,展開斗篷披在上司肩上。

    比特勒不耐煩地扯下斗篷,粗暴地揉成一團,又瞪著眼睛問:“去舊城探情況的人呢?”

    施勒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沒回來。”

    比特勒豎起眉毛,如同一條兇惡的老狼,死死盯住下屬:“沒回來?還是沒派?”

    施勒叫苦不迭:“派了兩個人,到現在也沒回來。再派誰,誰都不肯去。”

    比特勒瞪起眼睛:“別人不去,你就不能去?”

    “您彆著急。”施勒重新給老治安官披上斗篷:“還是等前面的人回來,問清楚情況再說。”

    比特勒勃然大怒,抬腿往梯子走:“好!那我親自去!”

    “哎呦!萊內塔爾先生,您就別逞能了!”施勒急忙攔住老治安官,死活不讓後者下樓梯。

    直到此時,副治安官才說出心裡話:“我看這次的小騷亂一時半會平息不下來。咱們守住共和大街,不叫暴徒竄進南城就夠啦!別想著鎮壓暴徒啦,也甭管舊城鬧成什麼樣,都等天亮以後再說吧!”

    “小騷亂?”比特勒指著舊城區,氣得花白的鬍子、眉毛直顫:“你管這個叫小騷亂?”

    ……

    騷亂,一個對於鋼堡市民而言並不陌生的詞彙。

    有人的地方就有衝突,鋼堡正是人口最密集的蒙tc市。

    衝突發生在社會矛盾激烈的地方就容易演變成騷亂,而鋼堡的內部壓力之大自不必多言。

    帝國曆496年,諸聖節前夜。因為守夜的鋪位分配不公平,一名鐵匠與一名僧侶發生口角,口角進而升級為毆鬥。

    參與鬥毆的幾名鐵匠寡不敵眾,被打出教堂,但是長期飽受苛捐雜稅壓迫的手工業者們的怒火卻徹底爆發。

    一樁小事——因為三枚小銀幣的賄金而進行的鋪位調換,竟演變成神職人員、貴族與市民之間的大規模械鬥。

    一夜混戰,埃爾因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被逐出城市。再次此後,武裝市民三次擊退了埃爾因修道院僱來收復城市的傭兵。

    史稱[諸聖節暴動]。

    又經過一系列事件,鋼堡的暴動被呈上皇帝的書桌。最終,時任皇帝理查四世做出裁決,要求鋼堡人賠償修道院損失,同時允許鋼堡人贖買城市的所有權。

    鋼堡從此擺脫掉主教管區的身份,成為直屬於皇室的自治城市。僅在一些不起眼的稱呼上——例如教區總行會——還殘留有過去的影子。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多老一代鋼堡人至今對皇帝的恩澤念念不忘。

    帝國曆527年,“屠夫”阿爾良公爵自殺、第一次主權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

    大批蒙塔籍帝國老兵返回故鄉,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帶著終身殘疾。

    然而帝國失去山南諸行省以後,財政愈發捉襟見肘,不僅無法給予傷殘老兵應得的撫卹,甚至還將賦稅加得更重。

    忍無可忍的蒙塔人最終奮起反抗——帝國方面稱之為叛亂。

    那場起義也是從鋼堡爆發,以老兵、農夫和小市民為主體的起義軍佔領市政廳、攻破駐防堡壘和監獄、釋放囚犯、公開處死帝國稅吏、官員,並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橫掃群山,兩次擊敗平叛的帝國軍隊。

    然而,因為沒有明確的訴求,以及起義軍成員普遍堅信“只要陛下知道我們經受的苦難,一定會設法消除弊端,所有災禍都是因為陛下的顧問,是他們腐敗、專權”。起義軍最終以“被赦免”為條件,選擇投降。

    放下武器的起義軍成員旋即被大肆捕殺,僥倖逃得性命的人或是隱姓埋名,或是流亡南方。

    史稱[六月反叛]。

    帝國曆550年,也就是十年前,五朔節前一天。

    上千名學徒突然在舊城區聚集起來,瘋狂地搗毀、洗劫外國商人的商鋪、作坊、倉庫。

    最開始只是釀酒行會和皮革行會的學徒,然後人數最多的鐵匠行會學徒也加入打砸的行列。

    鋼堡人與外國商人的矛盾由來已久,但沒人知道引爆火藥桶的那顆火星是什麼。

    有人說是因為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達·巴爾迪的維內塔商人在酒館吹噓他是如何誘姦了一位鋼堡市民的妻子;也有人說是因為一群放高利貸的外國人暴力逼債;還有人說是託缽修士貝爾林的煽動蒙塔人捍衛家園的佈道。

    無論如何,長期處於行會最底層、最受欺凌的學徒們將滿腔怒火發洩在外國商人身上,混亂頃刻間吞噬了鋼堡。

    暴亂者先是在釀酒作坊為主的聖保羅街區搗毀酒桶,然後流竄至屠宰場和肉市場搶劫,最終沿著玫瑰河到處打砸搶燒。

    最初,他們的目標還只限於“外國人”,但很快就變成“不是索林根人的人”,最終則變成見到什麼搶什麼。

    舊城街道很快一片狼藉,大部分商鋪遭到破壞,一些商鋪被付之一炬,有人被打成重傷,有人被丟進河裡。

    史稱[五朔節騷亂]。

    直到傍晚時分,城外駐軍開進鋼堡鎮壓暴徒、施行宵禁,混亂才得以終結。

    …………

    上述的每一次騷亂、暴動、起義,老治安官比特勒全都是親歷者。

    至於其他小規模騷動、混亂,對於老治安官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這一次的暴動,比特勒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這次來得實在太快,爆發得實在太突然,手段又實在太激烈。

    當城市面臨一場騷亂的時候,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壓抑又躁動不安的氣氛,老治安官比特勒對此的感覺尤其敏銳。

    可這一次,比特勒事先並沒有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危機感。

    誠然,滯留在鋼堡的失業勞工是不安定因素;誠然,禁運令的危機還不知道要怎麼度過;誠然,鋼堡的麵粉現在一天比一天更貴。

    老治安官在心裡大喊:“但是還不至於用把一切付之一炬的方式同歸於盡啊!”

    要知道,即使是五朔節騷亂,打砸者也極其剋制地沒有大肆縱火。

    火是城市最恐怖的噩夢,越大的城市,越是怕火。

    一支放錯位置的火把,足以讓一個街區化為灰燼;一場意外的火災,能讓一個家境殷實的居民在一個小時內淪落為無家可歸的乞丐。

    所以每年入秋,鋼堡舊城區就會施行宵禁,直到來年第一場雨為止,就是為了防範火災。

    所以鋼堡人殘忍地處決縱火犯——將他們綁在火刑柱上活活燒死——以儆效尤,甚至對於口頭威脅要縱火的人,也給予等同於縱火犯的懲罰。

    然而眼下舊城區的情形,卻是有人在無所顧忌地縱火、搶劫,彷彿就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