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江玉珣腦後的傷還未好,這幾日僅以緞帶束髮。
墨色的長髮自肩上披散而下,此時也被雪水沾溼了些許。
拍完身上的落雪後,應長川竟然還用絲帕替他拭乾了髮梢。
江玉珣的心微微泛癢,表面卻強裝鎮定:“……回陛下的話,還好。”
“好了,”應長川笑了一下將手收了回來,接著隨口向他叮囑道,“愛卿有傷未愈,動作還應小心為好。”
他的語氣與動作無比自然,好似這件事已做過無數次。
說完,終於轉身向院內而去。
江玉珣腳步先是一頓,接著也同天子一道走向前去。
牆上的官兵不是何時清理完了積雪。
太守府內,文武百官莫不噤若寒蟬。
站在廊柱背後的兩名官員忍不住偷偷對視一眼。
下一刻,均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驚恐。
桃延郡當地的官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駐軍將領,並瘋狂與對方交換起了眼神。
陛下和江大人……這是?
曾隨應長川四處征戰的軍將,立刻如撥浪鼓般搖起了頭。
他眼中的驚恐半點也不比對方少。
我和你一樣常年駐守在桃延,我哪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見天子向此地而來,軍將連忙肅拜行軍禮。
然而本該屏氣凝神的他,今日卻忍不住抬眸一個勁亂瞄。
作為曾與應長川一道徵南闖北的武將,他也勉強算得上了解天子。
在他印象中……應長川從不與屬下聊半句與朝政無關的事情。
可是今日,天子竟然不知何時放緩腳步,與江玉珣並肩而行。
……看他臉上的笑意,所言之事必定不是朝政!
“咳咳……洪將軍,洪將軍?”
直到聽到同僚的小聲提醒,姓洪的武將方才發現眾人均已退至木門兩旁。
他立刻轉身向後退去,然而看得入神的洪將軍顯然忘記了自己背後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前突然現出一道棕影。
等反應過來時,鼻尖已經貼在了廊柱之上——只差一點就要撞了上去。
好險,好險!
……
桃延太守府很小,童海霖養病的房間,離百官覲見天子處不遠。
直到朝臣隨應長川一道消失在江玉珣眼前。
正準備推門去見童海霖的他,方才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咦,莊有梨人呢?
江玉珣不由回頭尋找了起來。
太守府院正中央。
身著羊皮襖的莊有梨,手心不自覺生出一陣透骨的涼意。
他抱著蜜罐昏沉沉從地上站了起來,末了扶著院牆一點點向江玉珣所在之處挪去。
“……爹孃,這下完蛋了。”
說出來你們或許不信。
我,我……不小心打到皇帝了。
想到這裡,莊有梨不由呆呆地嚥了一口唾沫,並不由自主地在心底裡默背起了周律。
——此罪如何判來著?
還不等莊有梨背到那一條,江玉珣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耳邊:“有梨,你還好吧。”
他的話語裡滿是關切,一邊說一邊將恍恍惚惚嚇得不輕的莊有梨帶到了屋簷下。
“不如把蜜罐給我,我來抱著吧?”
江玉珣聲音把莊有梨從混沌中拽了起來。
下一刻,莊有梨忽然抬眸深深地朝對面的人看去。
“阿珣,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莊有梨的表情從未像此時這般認真。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了江玉珣垂在身側的右手。
“什麼?你但說無妨。”江玉珣被莊有梨的樣子嚇了一跳。
身為好友,莊有梨本不該這樣。
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就不要顧忌那麼多了!
他生氣一口氣,用無比沉痛的語氣說:“阿珣,我這次恐怕是要完蛋了。”
“不至於——”
給自己做好思想工作的莊有梨猛地抬眸看向江玉珣的眼底,他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刻板嚴肅過:“所以你可以……幫我在陛下那裡吹吹枕邊風嗎?”
江玉珣:……
等等,什麼叫做“枕邊風”?
桃延太守府中,江玉珣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輕拍莊有梨的手背,用最溫柔的語調道:“算了,沒救了。”
我們一起毀滅吧。
-
官兵剛清完府院中的積雪,天竟然又陰了起來。
剛才還在和莊有梨笑鬧的江玉珣,心情也不由隨之變得沉重。
明明幾日沒見,童海霖的狀態竟變得比江玉珣想象中還要差。
他臉色蠟黃嘴唇乾澀,此時正雙眸緊閉平躺在床榻上,胸口的起伏都衰微不可察。
那隻骨折了的胳膊,仍靜靜地懸在身側,指尖都沒了血色。
“……童大人近日狀況不是很好,在稜平縣時還能行、坐。但回到溪口城後,便躺下起不來了。”隨行太醫一邊替童海霖施針,一邊小聲對江玉珣和莊有梨說。
末了,終是忍不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明明前幾天還能好好說話的……”抱著蜜罐的莊有梨鼻子不由一酸,“童大人所患何病?”
太醫先搖了搖頭,接著壓低了聲音道:“恐怕是‘瘴氣’。”
江玉珣忍不住咬緊了牙關。
古代南方沒有得到完全開發時,到處都是沼澤和原始森林。
再加上它空氣溼熱,又多陰雨天氣。
時間久了,森林中腐敗的動植物屍體,便會在此環境的催促下生出“瘴氣”。
“瘴氣”一詞現代人或許並不熟悉,但古人卻有不知多少人死在它手中。
聽了太醫的話,莊有梨臉色當即變得煞白:“……童大人為何會惹上瘴氣?”
一直沒有開口的江玉珣突然道:“當年南巡時,童大人便不適應桃延氣候,短短几日身材便清瘦了許多。而後他為了繪製圖紙,更是要深入桃延各大森林、沼澤之中,長此以往便染上了瘴氣。”
是啊,童海霖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適應桃延的氣候。
……可他竟為了一個無人知曉是否會化為現實的藍圖留了下來。
莊有梨吸了吸鼻子。
江玉珣下意識移開視線,並攥緊了手心。
“……江,江大人?”聽到江玉珣和莊有梨的聲音,不知睡了多久童海霖竟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渾濁,半天也無法聚焦。
江玉珣立刻上前,坐在了榻邊聽他說話:“童大人,我們在”
然而精神不佳的童海霖卻只迷迷糊糊地問了兩句。
他的聲音含混不清,除了有關怡河河道的問題外,江玉珣什麼也沒有聽懂。
不消片刻,聽到童海霖醒來的消息,他的夫人也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屋內。
原本打算幫他衝蜂蜜水的江玉珣和莊有梨對視一眼,最終只得小心翼翼地從房間裡退了出去。
……
太守府的小院上又積了一層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