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元景爍看著被丟在自己腳邊的築基修士,對上一張倉惶面孔,赫然是他剛從車輪下救出又對他連連感激道謝的人。

    元景爍抬起頭,榮翰在那邊閒閒抱臂:“夏侯嶽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你得罪了他,他必然不會放過你,一個大氏族殺人的手段太多了,像你這種沒有背景的無名小卒,他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在金都裡。”

    “…前輩、前輩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那嶽少爺飛揚跋扈,抓不到人他不甘心,他不會放過我們,我一時嘴快就…”

    那築基修士瑟瑟發抖抱住元景爍的腿求饒:“您大人有大量,您救了我們,我知道您是好人!饒過我饒過我!求您繞過我!”

    見元景爍不說話,榮翰繼續說:“當然,你要是和雲家關係不熟,就只能現在逃出金都去了,賭一賭吧,在被夏侯家追殺的人發現之前逃出燕州,你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元景爍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從築基修士手中抽出自己的腿,然後,猛一腳狠狠踹向他胸口,那駭人巨力一瞬生生廢了他經脈。

    那人瞬間一口血噴出來,倒在地上不敢置信望著他,連榮翰和身後幾個同伴都愣了愣,望著他的眼神微變。

    “我不是好人。”

    元景爍盯著那築基修士佈滿恐懼和仇恨的眼睛,一字一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他面無表情踢開慘叫不止的修士,抬起頭,雙手合起,向榮翰等人重重一拱手。

    “在下元景爍,謝過諸位。”

    元景爍道:“若我下來,請諸位喝酒。”

    他站直,拿出雲家客卿令牌,毫不猶豫走向短的那條通道。

    榮翰一眾人呆呆望著他消失在黑塔,好半響沒人說話。

    “臥槽!”榮翰同伴忽的笑罵:“這小子好他媽狂啊!”

    “真的狂,一個金丹初期,媽的好像比我還牛逼。”

    “可不,我金丹初期的時候可是見誰都如見爸爸。”

    “得罪了夏侯家不跑不躲還浪費時間去闖塔,他是真不知道死怎麼寫是不是。”

    “初生牛犢不怕虎嘛,很快他就知道厲害了…可惜,這小子資質不錯,人品也不錯。”

    “資質人品再好,囂張成這樣也是完蛋。”

    榮翰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擺了擺手:“行了行了,這小子也算知恩圖報,別咧咧,咱們也去闖塔,走之前怎麼也得闖到第七重。”

    同伴笑道:“第七重太難了,幾百年了闖到第七重的一共也沒有三十個,我們是肯定沒戲了,也就在第五重第六重轉悠…若是說誰能行,也就靠靠你了。”至於第八重他根本沒說,從這塔立這兒就只有一個當年鑄塔主人的名字,不可能的事兒根本沒必要想。

    又有人正色:“你別逞強啊,能上就上,這淬心是能要人命的,別真落下心魔,那就得不償失了。”

    榮翰擺擺手,快步走進淬心塔,進塔之前隨意瞥一眼,塔身第一重上赫然閃現出一道亮光,是個龍飛鳳舞的名字:元景爍

    呦,闖得還挺快。

    榮翰一挑眉,不甚在意地走進去。

    腳一踏進,瞬間刀山火海迎面撲來,榮翰大步往前走,再之後是無數熟悉的面孔,殺過的人救過的人恨過的捨不得的人…無數曾經歷過的場景,驕傲的悔恨的留戀的恐懼的…

    榮翰已經是第六次進入淬心塔,第一次一口氣闖到第六重,第二次闖到第七重,然後磨了四次,磨到現在還在第七重。

    第七重已經成了他的坎兒,榮翰冥冥中有種預感,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闖淬心塔了。

    “噗哧——”

    血花濺在他臉上。

    榮翰木然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身披嫁衣的少女倒在自己面前。

    他的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瘋狂撲過去,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樣,顫著手試圖捂住她脖頸猙獰的傷口,她握著的匕首無力墜在地上,那血泊泊地湧出,豔紅的,灼目的,像是比她身上嫁衣更悽豔美麗。

    那種悽豔幾乎要把他的心生生剜出來。

    “你說你不能娶我,說會親手送我嫁個好人家,說要揹我上花轎,說希望我幸福、快樂,過平安喜樂的生活…我說,好,我嫁。”

    她的聲音發顫,顛三倒四地說著:“他對我那麼好,就在今天,就在剛剛,爹孃坐在高堂上,他還對著爹孃磕頭,說會好好照顧我,你沒有回來,我不要任何人背,我自己走上花轎,他也不生氣、都隨我;我坐上了花轎,爹背過去抹眼睛,娘哭著朝我招手,好多好多的人祝福我,花轎的隊伍那麼長,吹吹打打,走過了半座城,我和他拜堂,那麼多人催著他去喝喜酒,他不理,執拗要親手把我扶進來,他笑得好傻,喜娘轟他走,他被推著踉踉蹌蹌往外走,一步一回頭,突然跑過來,剪下自己一撮頭髮,塞進我手裡,那麼大個人了,咧嘴笑得比小孩子還快活。”

    “他說:九姑娘,雖然我年紀比你大很多,但你別嫌棄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他說:我沒有爹孃,九姑娘爹孃就是我的爹孃,明天我們就回門去,給爹孃磕頭。”

    “他說:以後九姑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都陪著九姑娘,我們去看西山的川,看北海的潮,找天底下最好吃的麵餅,逛每一個上元節的花燈街。”

    “我已經要幸福了…”那雙從來天真活潑的、充滿愛意的眼睛望著他,漸漸溢滿了恨和絕望:“可是你殺了我的夫君,可是你殺了我的爹孃,你殺了他們…”

    “你殺了我所有的家人。”

    她喃喃:“…翰哥哥,我再也不能快樂了,再也不能幸福了。”

    榮翰已經不知道說什麼。

    胸口像是千萬根的鋼針扎進血肉,扎得血肉模糊,他慘笑著:“他們害死了我的爹孃,小九,我那麼小,我的爹孃那麼無辜,他們就害死了翰哥哥的爹孃。”

    “可是我沒有爹孃了。”小九望著他,忽然哭:“我愛了半輩子的翰哥哥,親手殺了我的夫君,殺了我的爹孃。”

    榮翰幾乎沒有力氣呼吸,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發抖,顫顫抱住她,嘴唇哆嗦著,用近乎哀求的氣音說:“我會照顧你的,翰哥哥可以照顧你的。”

    小九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聽見,

    “…我不要翰哥哥,我要夫君,我要爹孃…”

    她望著他,眼中的光漸漸熄滅。

    “榮翰,我沒辦法怪你,也不想恨你。”

    她說:“我只是很後悔,要是不認識你就好了。”

    那聲音漸漸淹沒於無聲:“不認識你,就好…”

    她的手無力垂下來。

    榮翰木然跪在那裡,抱著漸漸冰涼的少女,好半響,輕輕把下巴搭在她毛絨絨的頭頂,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蹭了蹭。

    少女的身體漸漸化為無數熒光消散,蓬勃的靈氣在他周身湧動。

    “小九。”

    他喃喃,眼淚忽然落下來:“可是我也沒有爹孃了,很早很早,就沒有了。”

    沒有爹孃了,也沒有小九了。

    再沒有了。

    ……

    榮翰緩緩走出淬心塔。

    同伴們早就出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猛地看向他,榮翰扯出一個笑:“怎麼樣,震驚了,看見哥的輝煌戰績了。”

    同伴一臉欲言又止。

    “第七重,牛逼不牛逼。”榮翰強自打起精神:“走了,今天小樓西走起,我請客!不醉不歸!”

    “不是不是!”

    同伴吞了吞喉嚨,指著黑塔:“你自己看!”

    榮翰哼一聲,轉過身,目光在觸及黑塔的時候顫了顫,才往上看,先看見第七重自己閃亮的大字。

    “怎麼了,這不就對的——”

    他正要收回目光,往旁邊隨意一瞥,自己名字旁邊赫然看見三個金光閃閃的字:元景爍

    ??!

    榮翰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揉了揉眼睛,瞪著眼睛去看。

    “翰哥。”

    同伴甲艱難吞了吞唾沫:“那小子,是不是叫這個名字?”

    榮翰也有點懷疑三觀:“是吧。”

    同伴乙:“…金丹初期,過第七重?”

    榮翰:“…是、是吧。”

    “我不信!”

    忽然有同伴丙哀嚎:“這不可能!這假的絕對是假的!我不信不——”

    黑塔剎那間爆出璀璨金光,在灼眼的光芒中,所有人眼睜睜看見,黑塔高高的、接近塔尖的地方,那凌駕所有名字之上的、原本只有一個孤零零名字的地方,緩緩浮現出三個金色的大字。

    筆走龍蛇,勁瘦峭拔,如悍然刀鋒一寸寸劈出

    元、景、爍

    眾人:“…”

    很久沒有人說話。

    “好了你如願了。”同伴甲幽幽:“不用信,的確是假的——因為他已經第八重了。”

    同伴丙:“…”

    “怪不得他那麼狂。”

    “怪不得他那麼牛逼。”

    “我還瞧不起他。”

    “我以為他在第一層,結果他在大氣層。”

    同伴甲流下悔恨的淚水:“媽的,小丑竟是我自己!”

    榮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