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劃牆紙 作品

190:間幕:跨越萬年(其一)



            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看過很多本書,而這些書籍大多數都是被帝國官方標註為‘危險’等級的違禁品。

在遙遠的第四十個千年,知識是有毒的,無知反倒成了一種保護。卡西多里烏斯自然清楚這件事,但他是奉旨讀書,所以根本就沒人會來為此找他的麻煩。

他攏共看過一萬兩千多本書,這些書籍全都是由‘官方人員’送到他手裡的。它們涵蓋各個領域的各種知識,從生物圖鑑到看似平平無奇的虛構,無所不包,應有盡有。

卡西多里烏斯那時候還不明白他為何非得看這麼多書,一名官方認證的泰拉探險者真的用得上這麼多知識嗎?還是說,帝國因為他是德爾庫納斯家族的末裔,所以對他有優待?

他曾以為那些書籍只是一種政治上的優待,或是有人覺得他們家族寶庫裡的那張許可證太過神聖.而現在,他似乎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什麼。

那些禮物是有代價的,是嗎?

“這是猛獁。”

他甩開這些思緒,拍了拍身後的遺骸,開始為他唯一的同伴做解釋。空洞的迴音從屍骸空蕩蕩的肋骨間蔓延而出,製造出了一陣有規律的雜音。

“據說,這些可怕的生物通常集群活動,體長八米,體高也能達到五米半。因此,我想我們現在看見的這具遺骸多半是一隻幼猛獁。”

他的同伴無動於衷,那猩紅的目鏡甚至都沒去看卡西多里烏斯正放肆地搭在猛獁長牙上試圖留下標記的右手。他正盯著他們來時的方向沉默不語,彷彿那片茂密蔥鬱的森林具備什麼魔力。

卡西多里烏斯為此咳嗽了一聲,呼吸器內迸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他嘗試著再次開口。

“你知道嗎,範克里夫連長?這些巨大的生物曾經是我們祖先的主食之一。我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試想一下,一群揮舞著石頭長矛和火把的原始人居然能狩獵這樣體積的生物,甚至把它們輕描淡寫地搬上餐桌?”

範克里夫仍然沒有回答,對卡西多里烏斯所描繪出的蠻荒壯舉毫不在乎。他非常專注地凝視著那片森林,動力甲已經變得斑駁的表面上暗啞無光,閃電紋路竟然齊齊熄滅。

他的沉默是不同尋常的,他們已經同行了一段時間,六年零十一個自然月——雖然所處的時間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但卡西多里烏斯仍然可以通過他頭盔內部的計時器來搞清楚他們到底走了多久。

他不清楚阿斯塔特的時間觀,可是,對於他這樣的一個凡人來說,這將近七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漫長。

他已經很瞭解夜刃的第一連長了,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雖然多數情況下範克里夫都不喜歡講話,可是他絕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不管卡西多里烏斯說什麼,有什麼抱怨,範克里夫都會給予回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保持令人不安的沉默。

末裔在呼吸器內舔了舔他乾枯的嘴唇,握緊了槍。他從那具幼猛獁的遺骸上緩慢地離開,來到了範克里夫身旁,開始和他一起朝那片森林觀望。

入目所及,只有一片枝繁葉茂的巨大森林。樹木高的嚇人,就連雜草也有半人高,這些植物全都長成了一副和書籍裡截然不同的模樣。

但是,想來也是,動物或許還能通過化石之類的東西復原出生前的模樣,但植物要怎麼復刻呢?難不成靠想象嗎?

卡西多里烏斯想著這些事,卻仍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專注,和範克里夫一起凝視著這片他們已經離開的森林。

然後,他忽然——或者說,終於——發覺了一件事。

太安靜了。

絕對的安靜,靜謐,什麼聲音也沒有。

沒有野獸的叫喊聲,沒有蟲鳴鳥叫,甚至連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不存在。葉子沒有搖曳,草木保持靜止。這片和他們共同相處了十六天的森林好似突然死去了,它明明一片翠綠,甚至綠的讓人有點發慌,有點想要嘔吐.

一陣寒意從卡西多里烏斯的脊背上悄然升起,他悄無聲息地通過神經連接給手裡的槍械發佈了一條命令。他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保險已經被關閉,開火模式被調整成了全自動。

然後,就在這個瞬間,卡西多里烏斯的腦海中忽然誕生了一個想法。

有什麼東西——他想——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森林裡盯著我們?就躲藏在那枝繁葉茂之間。

這個想法出現的非常突然,並不合時宜,卻深深地紮根進了他的腦海之中,成為了一種難以被抹除的鬼祟。

鬼祟開始用它的爪子抓撓他的大腦。

被動地,卡西多里烏斯在想象中勾勒出了那東西的形象。他知道這樣不對,但他居然沒辦法停下來。他緊緊地握著槍,寄希望於神皇的保佑,也寄希望於範克里夫能發現此事,並一槍殺了他。他已經知道是什麼東西在作亂了.

然後,他開始繼續想象。

它有眼睛嗎?有吧。大概是橙黃色,而且像是提燈般的兩隻眼睛,不,或許不止兩隻,而是四隻,八隻,十六隻.眼睛長在眼睛裡,嵌套著吻合,彷彿漩渦。

它多半有著黑色的皮毛,毛髮短粗且硬如細針,它的頭顱形狀是介於牛頭和羊頭之間的形狀。但它看上去二者都不像,反倒像是一個臉上長了腫瘤的人,而且頂了四隻長角。

它不強壯,肢體細長,雙手像是兩根修了型的長木板,尖銳的爪子彎折著貼緊地面,深陷於泥土之中,掩埋了寒光。

最後是它的呼吸。

卡西多里烏斯忽然瞪大眼睛。

他聞見一股奇怪的氣味,帶著野獸的腥臊味,也帶著濃郁的血腥味,以及一種來自蠻荒時代的可怕臭味。來自人們還茹毛飲血,並不在乎牙齒衛生時的可怕臭氣.

然後是十六隻橙黃色的眼睛。

它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滿懷期待。

卡西多里烏斯發現這東西離他很近,非常近,近到足以用毛髮將他完全掩埋。它專注地凝視著他,然後咧開嘴,露出一嘴細密的人類牙齒,像是在讚許。獸瞳熱情洋溢。

範克里夫拔出劍,鏈鋸劍的馬達開始轟鳴。

這是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第一次遇見它。

——

他們緩慢地行走,深陷泥沼之中,天上在下暴雨,以急速墜落,砸在他們腳下的泥巴里,彷彿子彈擊中物體,一滴便是一個凹陷。

“現在是什麼時代?”範克里夫破天荒地主動發問。

“我不知道。”卡西多里烏斯說。

他其實拿不準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知道此事,但他也不怎麼在乎。他們已經沉默太久了,的確需要一個由頭來互相聊聊天。長時間不進行溝通的話,人類是一定會瘋的。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嗎,百事通?”範克里夫溫和地發出嘲笑。

末裔笑了。

這個綽號是在二十二年前誕生的,誕生在一個午夜。他們偷偷地溜進了一座簡陋的穀倉裡,在那裡勉強休整了一個晚上。

範克里夫當然是不需要這種地方遮風擋雨的,但卡西多里烏斯需要。他雖然穿著機械教提供的特製動力甲,但他還是一個凡人。他每天至少要休息五個小時,才有精力繼續前進,繼續長途跋涉。

那個晚上,他們聊了聊天,談了些往事,而卡西多里烏斯在對話中表現出的淵博知識讓範克里夫為他起了這個綽號。

當然了,他的淵博其實錯誤百出。他從書籍上得到的知識和真實的情況截然相反,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奇妙而有趣的錯誤。

“大人啊,我們現在身處在一片爛泥巴里,你要我怎麼從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找到點什麼東西來幫助我們辨認出現在的時代呢?”

範克里夫沒有回答,只是舉起右手,指向了一個方向。卡西多里烏斯朝那邊看去,看見了一塊木牌,被人歪歪斜斜地掛在了一顆樹上。木牌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棵樹。

它至少有五米粗,簡直是自然界的奇蹟。他們已經離開蠻荒時代很久了,這樣的巨樹絕對不常見。

可惜的是,它已經完全枯死了。光禿禿的枯枝上半片葉子也無,只剩下那猙獰的枝幹張牙舞爪地攻擊著陰沉沉的天空,在暴雨中無言地發洩著自己的怨憎。

他們緩緩走近,卡西多里烏斯用手取下木牌,開始努力地在汙垢之間辨認那一行煤灰寫成的小字,當然,它們已經被暴雨沖刷到很模糊了。

“鴉巢穴?”

他勉強認出這兩個古老的單詞,然後就再也沒辦法搞清楚那些剩下的單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