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又問道:“是想要僅憑自己那把飛劍神通,依葫蘆畫瓢,等到你將來躋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個類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點點頭,坦然承認了這點。

    在陳平安這邊,沒什麼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來之後,自己的風光無限,在寶瓶洲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巔,四顧無敵手。”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隨意拍打膝蓋,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條登頂之路,一級級臺階邁上去,地支一脈其餘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頸,門檻困境,到時候一個個被你拉遠距離了,在你身後,甚至是在你腳下了?”

    陳平安眯起眼,橫劍在膝,手心輕輕摩挲劍鞘,“好好回答,答錯了,我這個人再不喜歡記仇翻賬,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也是有點脾氣的。”

    袁化境猶豫了一下,“我是劍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資質最好,將來補全地支一脈的十二人,該是我站在那裡。”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們在這個登山過程裡,幫了我多大的忙,職責所在,由不得他們懈怠。”

    “唯一讓我覺得需要時刻提醒自己的,是他們在每一次戰事落幕,不容否認,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沒有誰,哪怕是宋續那邊的修士,都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袁化境,不是什麼傻子,分得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是虛情假意。誰的笑臉裡藏著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從小就極有直覺。”

    “陳平安,我還是堅持先前的那個看法,你這種人,處處守規矩講道理,但是總有一天,會做一兩件不講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頭上,還好說,撐死了只是幾百人的榮辱起伏,可要說是落在了大驪王朝,會影響到多少人?動輒就是幾百萬,幾千萬。

    所以我們大驪朝廷,尤其是我們地支一脈,必須有那個實力,能夠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管說對說錯,只要肯袒露心扉,這就很以誠待人了,好,算你過關了。”

    袁化境默不作聲。

    肯定沒完。

    陳平安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自己。

    袁化境當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別淪為下一個正陽山。

    陳平安拎著那把夜遊,站起身,語重心長道:“你們這些聰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東想西,胡思亂想,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當自己是誰呢,書肆裡邊,那些江湖演義小說裡的小老天爺嗎?”

    “袁化境,給你個建議,你就當我師兄還在。”

    陳平安走下臺階,“就算師兄不在,我這個當師弟的還在。我以後會經常去人云亦云樓那邊落腳,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說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來找你這個剛認識的朋友,喝酒敘舊。”

    其實跟袁化境之間,陳平安還有本舊賬沒翻,主要還是因為袁化境本人,與那個其實祖籍就在家鄉二郎巷的大驪上柱國袁氏,還不太一樣,不能完全等同起來。

    而清風城許氏,憑藉一座狐國偷偷積攢文運、武運,再以嫡女聯姻袁氏庶子,所謀甚大。

    陳平安手持夜遊,輕輕擱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對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國袁氏的話事人之一,參與了一些你不該摻和的事情,那麼你今天離開客棧後,就可以著手準備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解釋道:“在成為地支一脈修士後,我就主動與家族脫離了關係。”

    以劍鞘輕輕敲擊肩頭,陳平安微笑道:“最後說句題外話,寶瓶洲有我陳平安在,那麼你們地支一脈修士,其實可有可無,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為師兄所求,只是未來的那座宗字頭仙家,而不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誰,缺了誰都行,現在的你們,差得遠了。”

    陳平安收起了籠中雀。

    眾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覺,其實挺意外的。

    陳平安望向韓晝錦,笑道:“韓姑娘這都沒開莊賭錢?”

    韓晝錦有些赧顏,真是記仇。

    餘瑜一臉錯愕,“啊?還能這麼掙錢?!”

    陳平安與寧姚一起離開客棧,在那條宅子所在小巷現身,發現先生已經從春山書院返回,在客棧門口那邊了,兩人就並肩走在巷子裡邊,陳平安突然側過身,腳步不停,笑望向寧姚的側臉,“我突然想到個說法,大概所謂成長,就是有個誰都不知道好壞的自己,在遠處等著今天的我們走過去見面。對吧?”

    寧姚沒好氣道:“對個大頭鬼的對。”

    這麼兇險萬分的一樁事情,連她都心有餘悸,結果你倒好,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是你教給我的,對待任何登門的麻煩事,想清楚了,就半點不拖泥帶水,該關門就關門,半點不多想了。還在門外的,反而會多想點。”

    寧姚疑惑道:“我教過你這個?”

    陳平安笑道:“教過啊。”

    然後轉過身,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寶瓶洲,並不輕鬆。剛好有理由讓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廟。”

    先生如今其實只在兩個地方,會輕鬆些,中土文廟,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

    先生即便恢復了文廟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實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現身,就是雪上加霜的處境。

    所以陳平安是又想與先生多聊些,又不願先生為此遭罪。

    不遠處的客棧那邊,老掌櫃到底是老狐狸了,晚來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見強攔著閨女,估計懸,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就主動讓閨女去找那寧姚,拜師學藝,在閨女這邊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劍一把,那寧姚直接背了個劍匣,拳腳功夫能差了?這要不是江湖女俠,誰是?於是傻閨女當時就真去敲門了。

    百無聊賴的少女,這會兒來到櫃檯這邊,她眼睛一亮,瞧見了那袋子麻花,“爹,怎麼想到給我買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櫃沒有老糊塗,說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這當爹的,心不心疼閨女,當閨女的,自個兒心裡就沒點數?”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數有數。”

    老掌櫃問道:“那還拜師不拜師了?”

    老人還笑眯眯補了一句,“如果還有心氣兒,爹是可以幫忙的。”

    少女搖搖頭,說道:“算了吧,先前聽爹的,去主動敲門,膽子都用完了,我發現自己挺怕那個寧師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說不出話來。”

    少女學那寧姚,做了個挑眉瞪眼的動作,先後自顧自笑起來。

    老掌櫃瞥了眼油紙袋,有點良心不安,就笑著說了句公道話:“別的不說,那個陳平安,真不是什麼流裡流氣的登徒子。”

    少女差點噎到,笑了起來,“一開始確實怕的,這會兒當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壞的。”

    我又不傻,這傢伙每次看寧師父的眼神,其實就倆字,深情。

    書上說了,好女怕郎纏,肯定是他死纏爛打,噓寒問暖,才追著了寧師父。

    只是這種話說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雜書,亂花錢。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問道:“爹,你說他也不是什麼浪蕩子,還是個闖蕩江湖的外鄉人,又是第一次來咱客棧,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麼怪啊?”

    老人想了想,給出自己的理由,“約莫是認錯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覺得你與誰很像來著。武林中人,見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門口笑問道:“劉老哥,能不能與你借兩條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棧門口曬曬太陽?”

    老掌櫃笑道:“多大事兒,好說好說。”

    少女立即幫忙去搬了兩條長凳,擱放在門外,今兒日頭不大,確實不熱。

    陳平安和寧姚到了客棧門口,老秀才就跟陳平安坐在一條長凳上,寧姚和那湊熱鬧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後還是離開了。

    陳平安說了那樁事情,老秀才點頭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請禮聖。”

    寧姚說道:“我剛好一起去趟文廟。”

    老秀才連忙搖頭擺手,“別啊,我還要回來的,下次再一起離開寶瓶洲。”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寧姚就不再堅持。

    老秀才瞧著目不斜視,其實心裡邊樂開了花,咱們這一脈,出息大發了啊。

    文聖一脈,如果說早年從先生的學問,到幾位學生的各有所長,簡直無敵,興許唯一一處稍稍不如人處,就是各自找媳婦一事了,如今又無敵了不是?

    老秀才輕聲笑道:“先生曾經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學問被禁絕,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裡,其實先生也有開心的事情。猜得到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然後遞過去一壺酒水。

    老秀才接過酒壺,滿臉懷疑,擺擺手,“不能夠,不能夠,這要是還猜得到,老頭子和禮聖都要跟我搶弟子了。”

    陳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談及我那幾位師兄,肯定都少不了一個‘文聖嫡傳’,在功德林那會兒,先生落魄,就只被當作是師兄們的先生了,先生對此不憂不愁,反而只會開心,偷著樂呢。”

    老秀才撫須而笑,“誰說不是呢。蘇子說了那麼多賞心悅事,其實要我看啊,就只有偷著樂的樂呵,最值得樂呵。”

    寧姚會心一笑。

    難怪幾座天下的山巔大修士,都知道文聖最最偏心自己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喝過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與這位前輩道個謝,之後估摸著得有一兩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陳平安想要起身,卻被老秀才按住肩頭,轉過頭,眼神詢問,機會,懂了嗎?陳平安都沒點頭,必須的,先生你趕緊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舉。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廟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臺階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見過文聖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來這邊道個謝,前輩別嫌晚,要是嫌棄了,我是可以自罰三杯的,哎呦,瞧瞧我這記性,忘記帶酒了!”

    封姨丟了一罈百花釀過去,老秀才揭開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捨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個拎酒不喝的姿勢,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拋過去一罈。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真能這麼一直熬下去。

    她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要說熬,這位文聖確實是能熬。一想到此處,封姨也就無所謂那兩壇百花釀了,再說了,老秀才的弟子,不也騙去了兩壇?

    這個老秀才和他那個關門弟子,一個前腳走一個後腳來,真是一模一樣的作風。

    可是文聖一脈,其餘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哪個會這麼沒臉沒臊的?

    虧得陳平安總算還收了個曹晴朗當學生,算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壇,雙手抱住第二壇百花釀,滿臉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難為情難為情,瞧瞧這事情整的,像是登門討酒喝來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間凝出一縷清風,最終是那老秀才關門弟子的一句言語,在花棚這邊響起。

    老秀才豎耳聆聽,一手懷抱酒罈,一手撫須大笑道,“善!這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原來是客棧門口那邊。

    陳平安發現寧姚盯著自己,低頭喝酒再抬頭,她還是看著自己。

    陳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