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到了韓晝錦這邊,陳平安對這個出身神誥宗清潭福地的陣師,笑道:“韓姑娘,我有個朋友,精通陣法,天賦、造詣好得不行,以後如果他路過大驪京城,我會讓他主動來找你。”

    韓晝錦大出意料,本以為是被興師問罪來著,不曾想還是好事臨門?她打了個道門稽首,與陳平安道謝,她自然相信這位隱官的眼光。

    陳平安笑道:“我這朋友,沒什麼架子,很好相處,而且老話說的君子施恩不圖報,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對了,此人生平唯獨好酒。所以韓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這個朋友來了京城,在你地盤上,把酒管夠,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韓晝錦點點頭,她每年從刑部領取的俸祿不少,而且她開銷不大,買幾壇寶瓶洲最好最貴的仙家酒釀,不在話下。

    陳平安好像記起一事,提醒道:“他雖然好酒,但是有個臭毛病,就是不輕易飲酒,韓姑娘,你勸酒的本事大不大?”

    韓晝錦搖搖頭。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輕輕拋給韓晝錦,笑眯眯道:“白送的學問。事先聲明,不是我編的。在劍氣長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寧姚覺得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攤上陳平安這麼個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難,估計喝著喝著,就真練出酒量了?

    陳平安與韓晝錦說道:“被你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你其實尚未找到真正的陣法中樞。你回頭找一趟封姨,她要是願意道破天機,於你而言,就是一樁天大造化。”

    韓晝錦內心震動不已,竟然還有此事?!

    陳平安最後以心聲說道:“既然韓姑娘是有些喜歡葛嶺的,他又喜歡你,就不要故意拿我來噁心他了,你們倆真要鬧彆扭,好歹換個人,別是我就成了。”

    韓晝錦心聲答道:“知道了。”

    之後送走兩人,單獨拉來苦手。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的境界,只能憑藉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年輕修士老老實實說道:“停水境暫時只能如此,以後晚輩如果能夠躋身玉璞境,就可以實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輩再僥倖躋身仙人,可以實境一處規模不大的洞天、人數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境的天地大小,晚輩依稀察覺到,最終會存在一個定數,如果晚輩不知節制,太過貪心,很容易就會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導致崩碎。”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給我瞧瞧?”

    苦手毫不猶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鏡,被陳平安馭入手中,雙指捻住邊緣,看那背面一圈迴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語。

    “吾之所見,山轉水停”,有點意思,不是那山不動水長流。其實佛家也有那“風幡動心不動”“聞聲心不動”的說法,這與道家所謂的那道者反之動,其實略有相通。

    至於一句“以人觀境,虛實有無”,可就大有學問了。

    陳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這一連串的心念,其中一個,便是那古書上看來的一句老話,“天與水相違”,大致意思是說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

    陳平安將古鏡還給苦手,正色道:“以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揮錘,往往傷人先傷己。”

    苦手小心翼翼將停水鏡擱放在本命氣府之內,小聲說道:“陳先生,對不起啊。”

    陳平安笑道:“無心犯錯不可怕,有心改錯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聲道:“陳先生教誨,晚輩銘記在心!”

    之後陳平安一口氣找來了餘瑜,隋霖和陸翬。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如果以後心魔是我,你們怎麼辦?”

    隋霖和陸翬臉色微白,反而是餘瑜第一個開口,“肯定打不過啊,我就安心當個元嬰境修士好了嘛,之後就抱大腿拖後腿,反正我是不會主動離開地支一脈的,等到禮部刑部趕人再說。”

    陳平安覺得這個其實擔任地支一脈幕後狗頭軍師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會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見的。

    所謂心魔,大致有兩種,比如一心修力者,什麼都不多想,其實也算一種道心純粹,就會被心魔以力鎮壓,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長,在遇到這一道門檻之時,總會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處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攔阻,而這個人,剛好就站在門檻上,比門外人高出些許。

    此外就是更加虛無縹緲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處,修道之士修心的大缺漏處,就是心魔的生髮之地。

    陳平安對隋霖和陸翬分別說道:“隋霖,佛道兩門都有守一法的傳承,去翻翻檔案,或是請教高人,之後你以後多去崇虛局和譯經局兩地,多聽多想,然後漸次收攏心性為一,這個過程,看似平常,只是聽人傳道講經說法,其實不會輕鬆的,要做好心理準備。”

    “陸翬,你先自己找辦法解決困境,實在不行,將來哪天,真的覺得自己破境無望了,就來落魄山找我,我會傳授你一門儒家練氣的破字令。”

    其實陸翬是最被殃及池魚的一個,很大程度上屬於遭了一場無妄之災,先前才會被刻意折磨。

    因為那個神靈姿態降世的白衣陳平安,最恨的,或者說他覺得最棘手的,其實就是陸翬的身份,儒生,或者說讀書人。

    隋霖和陸翬各自稽首、作揖,與這位陳先生誠心誠意致謝。

    餘瑜問道:“陳先生,我咋個辦?”

    陳平安說道:“多喝酒。”

    餘瑜疑惑道:“這都行?!”

    陳平安點頭道:“喝酒能解萬愁。”

    餘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錢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積攢嫁妝呢,長春宮的仙家酒釀都捨不得買幾壇。咱要是沒個大定力,早就去當蟊賊了。”

    陳平安大致可以確定了,這個心比天寬的小姑娘,說不定是破境躋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個。

    陳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餘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這麼下去,我就要學改豔和韓晝錦,開始喜歡陳先生了!”

    至於什麼寧姚不寧姚的,你一個飛昇境大劍仙,好意思欺負我一個小姑娘?

    要是這都好意思,對不住,那你寧姚可就真配不上咱們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改豔有仇啊?”

    韓晝錦已經離開,女鬼改豔卻還在外邊等著。

    餘瑜呵呵道:“沒仇沒仇,就是她這個當掌櫃的,每天扣扣搜搜,什麼都要記賬,掙外人錢的本事,一點都沒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賺錢,瞧瞧,咱這麼大一地盤兒,空有屋子,改豔連個開門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請,說是花那麼錢做啥,好好一客棧,難道辦成了正陽山脂粉窩一般的瓊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錢是沒的,我煩她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點頭,“改豔的生財之道,確實一言難盡。”

    三人離去之時。

    寧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說話,別瞎想。”

    然後餘瑜回了後,在院子裡就像一直被雷劈,飛奔亂竄,嚷嚷著記住了記住了,最後她一頭撞上院牆,倒地不起。

    小沙彌後覺,女鬼改豔,一起來到小天地。

    改豔壯起膽子,瞧見了那個坐在臺階上的青衫劍仙,唉,還是這位陳先生,讓人仰慕。

    先前那個,實在是嚇得她肝膽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說道:“陳先生和寧劍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絕配,神仙眷侶。”

    陳平安微笑道:“謝謝美言。”

    早幹嘛去了。如果一開始就這麼會說話,也吃不了這幾頓打。

    說不定自己還要與她這個客棧老闆娘,打個商量,討要一座遊歷京城的落腳宅子。反正他看這客棧生意也一般,空宅子總這麼空著,還沒個人氣。一看她就是個不擅長經濟之術的,擱自己來打理客棧,保管每天都要人滿為患。

    陳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寧姚對改豔沒什麼好與壞的觀感,就是一種全然無所謂的心態。

    改豔得了外邊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動說道:“將來破開元嬰境瓶頸一事,我有旁門捷徑可走,陳先生不用擔心。”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擔心。”

    小沙彌雙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陳先生和寧劍仙修行順遂,稱心如意,白頭偕老,美美滿滿,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寧姚面無表情,板著臉踹了一腳陳平安。

    然後找來了少年苟存。

    陳平安笑問道:“幾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說吧,殺手鐧是什麼?”

    少年問道:“可以說嗎?不算違禁?”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我說了算。”

    苟存這才說道:“我後來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財運有關,比較容易撿錢。”

    陳平安愣在當場,修行路上,陳平安難得有這麼羨慕他人的時候。自己這個包袱齋,可是得瞪大眼睛,絞盡腦汁,比那野修還野修,才能掙點辛苦錢!

    “國師還說我其實是個……窮鬼。我沒敢多問,餘瑜後來想出了個說法,說可能是咱們這幫地支修士來錢太快了,而且都有點像是來路不正的偏門財,不是什麼好事,得窮一點。”

    “後來國師還說過,而且等我將來躋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雖然資質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續他們差遠了,但是隻要腳踏實地,走得穩當,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國師又說過,等我什麼時候躋身玉璞境了,就允許我去一個大驪藩屬國,擔任國師。”

    陳平安忍俊不禁,“國師還說了什麼?”

    苟存撓撓頭,“國師說,狗肉其實挺好吃的,當時我都快嚇死了。”

    最後一個,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經收拾好心緒,此刻獨自一人,站在階下,並不顯得如何緊張。

    陳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劍仙來壓軸收官,確實合適。”

    袁化境說道:“我只是元嬰境,當不起劍仙稱呼。”

    陳平安問道:“有無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無私仇?”

    “無。”

    “有沒有,你說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嬰?我是劍修你是劍仙?仗著自己虛長几十歲,就跟我擺前輩架子?”

    “……”

    “那把本命飛劍叫什麼名字?”

    “夜郎。”

    “我師兄幫你取的?”

    袁化境點點頭,“是國師親自命名的。”

    其實一開始不是這個名字,是“停靈”,更契合飛劍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嗎?”

    “國師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無人,夜郎自大。”

    陳平安搖搖頭,“書讀少了不是,才會想得淺了。”

    袁化境皺眉,然後誠心道:“懇請陳山主為我解惑。”

    畢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陳平安緩緩道:“人不夜行,豈能知曉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豈能知曉天下山林間,到底有無得道真仙。雖然同樣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這其中就多了好幾層意思,連為何告誡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實早就都一併告訴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見五指,你還是會目中無人,依舊不知何謂天下山林。”

    袁化境細細咀嚼一番,確實極有深意,點點頭,“受教了。”

    寧姚心聲問道:“真是如此?”

    陳平安心聲答道:“我在胡說八道,教他做人呢。”

    寧姚忍住笑。果然留下來是對的,比看書有意思多了。

    陳平安隨口說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劍氣長城,可以跟齊狩、高野侯這些所謂的頂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劍術成就,可能稍微差點,但是雙方差距不至於大到無法追趕,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容易死在戰場上,因為會被大妖刻意針對,不願意給你成長起來的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我肯定會爭取活下去,相信如果

    我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又與隱官並肩作戰,避暑行宮肯定也會為我安排好護道人。”

    寧姚心聲道:“話是沒說錯,怎麼聽著就是彆扭。”

    陳平安心聲笑道:“空有歲數,沒有閱歷,擱在劍氣長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