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往事

轉眼便到了第七日, 海水已經流入了結晶池,今日便能驗證雲清的曬鹽法是否有效了。




 雲清騎馬來到鹽池時,便見崔鴻已經到了, 應當也是剛到不久,正站在曬池邊緣往遠處眺望。




 他眼神頓了頓,這才神色如常地下馬走過去。




 前日將軍府茹素, 崔鴻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不知是否是去拜祭親人了。




 他心裡仍有懷疑,便讓侍衛們旁敲側擊地向府中人打聽了一番,卻也仍然不知究竟。




 將軍府全年也就只辦這一次,下人們只知道不是將軍的父母,其餘便不知道了。




 雲清聽下來, 雖然沒有佐證,也沒聽賀池提起過崔鴻和程昭有舊,他卻直覺或許和程昭有關。




 雲清回想起那天崔鴻答應他們的場景, 也是在提到程家之後崔鴻的態度才開始轉變。




 當時他還以為是因為賀池的外祖程將軍, 可現在看來, 卻是不一定了。




 崔鴻依舊是他慣常的模樣,姿態閒散, 絲毫看不出前天的事對他有什麼影響。




 見到雲清過來,他正要上前行禮, 驚呼聲便從不遠處傳來:“出鹽了, 真的出鹽了!”




 雲清看著圍在結晶池邊的人, 笑了笑:“將軍, 我們也過去吧。”




 一行人走到結晶池邊, 陽光正盛, 裡面果然已經開始凝結鹽花了, 崔鴻蹲下身,撈起一點鹽花,看了一會兒才放回去,他也不講究,直接把手伸到嘴邊舔了舔。




 下一瞬他便被鹹得皺了皺眉頭,緊接著卻笑了。




 周圍的兵士都拿著工具看著這邊,崔鴻對著雲清詢問道:“黎公子,現在可是能開始了?”




 雲清點了點頭,一群人便進了鹽池。




 他們利用這些天製成的鹽耙進行旋鹽,將鹽塊碎成細小的鹽粒,然後再將鹽粒推或扒到鹽池邊上的淋滷臺,將滷水瀝乾後便算製成了粗鹽。




 瀝下來的滷水則會通過溝渠排到鹽溝,進行再次利用。




 曬鹽法每畝地一天可以出一千到一千五百斤鹽,而現在大瑜所用的煎鹽法每灶一晝夜卻只能煎出一斤半到兩斤鹽,刮泥、淋滷、灶煎,每一步都是鹽民的血汗。




 大瑜的鹽民每年都有規定的鹽課,每丁五千餘斤,煎出的鹽須按照官價賣給朝廷,而官價只有幾文錢,鹽民累死累活,卻過得極貧苦。




 曬鹽法出鹽量高,又比煎鹽法需要的人力少了許多,難怪雲清冒著風險也要和自己談這筆生意。




 崔鴻看著將士們在鹽田裡忙碌的身影,臉上的神情卻是輕鬆的,




 因此當雲清請他去一旁談話時,他也十分樂意。




 兩人往海邊走去,雲清的侍衛跟在身後,卻保持著距離保證聽不到兩人的談話。




 崔鴻往後看了看,語氣難辨:“瑞王倒是十分看重王妃。”




 他想了想又搖頭道:“不過若是我有這樣的能臣,定然也是要讓人嚴密保護起來的。”




 能修路,會曬鹽,這樣的才幹,誰看到能不眼紅?




 雲清笑了笑,並沒有反駁,崔鴻能猜出這些人是王府的親兵並不奇怪。




 兩人已經走到了海邊,停下腳步,他還未說話,崔鴻卻已經自顧自開了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是想說服我支持瑞王,可就算是那個位置換了人坐,又能怎麼樣呢?難道這裡的情況就會有所改變嗎?”




 雲清愣了愣,沒想到他竟然把話挑得這麼明白。




 大瑜的官吏都講究“話到嘴邊留半句”,聽他們說話不能只聽表面意思,許多人覺得官場難混,也有這一部分原因。




 他來到大瑜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崔鴻這種風格的。




 雲清挑了挑眉,也直言道:“我知道將軍對朝廷不信任,對皇家也難以信任,可王爺是程將軍和昭貴妃娘娘親自教導出來的,將軍難道還信不過他們嗎?”




 雲清注意到他提起程昭時崔鴻的眼角細微地抽動了一下,雖然一閃即逝,他卻看得分明。




 他繼續道:“王爺騎馬射箭都是昭貴妃娘娘親手教的,王爺聰慧,昭貴妃娘娘將一身本領都悉數傳於王爺,程家的錚錚鐵骨和小程將軍的詭譎兵法,王爺身上都有,將軍怎麼會認為這樣的人和那些汲汲營營的人是一樣的呢?”




 崔鴻有些恍惚,他已經想不起有多久沒聽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這個人了,導致聽到的一瞬間他的表情都失去了往常的控制。




 他知道雲清一定注意到了,這幾天並不長久的共事,已經足夠讓他感覺到雲清的敏銳和□□。




 崔鴻的神色淡了下來,臉上一直遊刃有餘的笑意和周身的痞氣都一點一點地收了乾淨。




 半晌他才淡淡道:“狡兔死,走狗烹。人心易變,王妃不怕到時候像程家一樣,也落得個被人忌憚打壓的下場嗎?”




 雲清的語氣認真而堅定:“我打算做的事只有王爺能辦到。”他頓了頓,“而且我相信王爺不會是這樣的人。”




 崔鴻收回眼神,轉過臉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沉默很久後才緩緩開口。




 “我是稀裡糊塗加入起義軍的,他們說有飯吃,我就去了。”




 “那時我才十三歲,從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爹孃是誰,沒吃過一頓飽飯,又瘦又小。”




 “起義軍最開始也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大的欺負小的,強的欺負弱的,我加入後不僅吃不飽飯,打仗時還會被和其他的小崽子一起放在最前面,對方有什麼陰招全讓我們去試,我命大,才活了下來。”




 雲清看著他淡淡的神情,心裡有了些猜測,果然,他接著道:




 “那次我被埋在死人堆裡昏了過去,有人把我救了出來,她手下只有一旗的兵力,卻硬是用計把敵方擊敗,然後指著我們的營長鼻子說,她動動手指便能做到的事,他卻非要用人命來填,若是無能便早些引退。”




 他們營長被氣得滿臉漲紅,但對方確實以少勝多立了功,給他收拾了爛攤子,他連聲音都不敢吭,只能老老實實地捱罵,最後還是程將軍過來打了圓場。




 “後來我就去了新的營,終於有飯吃了,也能跟著學武,再後來,我慢慢能打得過敵人了,我立了軍功,當上了小將……”




 崔鴻嗓音低啞,卻帶著莫名的溫柔。




 “救我的人,就是小程將軍。”




 沒人知道這段往事,連程昭或許都不會記得,她救過的人太多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藏一輩子,可她留在他的記憶裡太久了,久到快要褪去顏色,時隔多年又聽人提起她,他突然便很想說出來,把這段記憶告訴另一個人,她或許便能留得更久一些。




 雲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起一個女眷都沒有的將軍府,想起年復一年的府中上下皆知的“親人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