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水牢之中,暗無天光。




白茸周身被新下了特殊禁制。




之前,原本可以聽到牢籠外滴滴答答的水流聲,可以通過水流聲來確定時間,如今,水流聲聽不到了,整個世界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她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身上傷口倒是不疼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過了那個疼的勁兒,已經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了。




也不是很餓。




白茸蜷縮著,昏昏沉沉睡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體內,因為過度運功而殘破的經脈竟隱有復甦之跡,少女纖細的手足上,傷處開始一點點癒合復原。




而她靈智依舊不清,依舊昏昏沉在自己的靈境之中。




不知何時,白茸開始在靈境中見到一個女子身影,原本她以為這女子是自己的幻影。




隨著她越走越近,幾日後,白茸方才看清楚她的面容。是個身披純白紗衣,窈窕玲瓏、穿花拂柳的清麗女子。




竟與那日,她在竹石村中見到的神女像極為相似。




為什麼神女會出現在她的靈境中?




白茸試圖與她說話,並沒有得到回應。




神女看向她的眸光慈和憐憫。她如何不懂,千年前,天闕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將她囚在了妖宮中,縱然軀體和靈魂都變了,那種冷酷、偏執、極端的性情,依舊銘刻在骨子裡。




命運似乎就是如此,再如何輪迴往復,局內人再如何努力,最終,也都會回到那個既定的軌道上。




神女伸出了一根雪白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上她的額心。




一股純淨寧和至極的靈力通過觸碰傳來。




像是有什麼被猝然解開,白茸整個靈境之內,都掀起了滔天洪水。




她再驚醒時,渾身冷汗,小衣都被汗溼。




手腕腳踝上的鐐銬沉重,白茸依舊被困在暗無天光的水牢之中,絲毫沒有變化。




只是,她試著運氣——驚訝發現,靈境中神女所授仙力竟依舊存在於她的經脈裡,她體內,之前幾乎支離破碎的經脈已經早早被修復好,白茸試著牽引仙力入氣旋,吐納調養。




她突破時,周身滿溢而出的靈力如同汪洋似四溢,本應撞上四周透明禁制,激起重重漣漪的。可是,奇異的是,那禁制撞上仙力後,竟宛如冰雪撞上烈焰,絲毫沒有反抗,隨即便瞬間消融,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宛如從來沒有存在過。




白茸再睜開眼時,已復看到獄中景色。




她如今被遷移到了一個單獨的囚籠,方寸狹窄,身量纖細如她,也難以轉身,只能堪堪維持正坐姿勢,絲毫沒法子離開。




如今應是夜半時分,同室囚徒大部分已然入睡,賀崖也在,他也正閉眼睡著,背對著她,看起來完好無損——白茸本能鬆了一口氣。




賀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卻在這時也睜了眼,他依舊是鬍子拉渣吊兒郎當的樣子,見到破開禁制的她,很是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你竟可以突破這種級別的禁制?”這禁制是沈負雪親手所下,他原本想試著幫幫她,發現自己毫無辦法,能從外到內破開沈長離親手所設的禁制的人,在目前的九州壓根不存在。




這小女修原本不過結丹期,就算再如何茅塞頓開越級突破,也不可能能辦到這種事情。甚至還是這般輕易而無聲地破開。




只是,他再如何不理解,發生也還是發生了。




白茸朝他疲憊笑了笑。




她手腕腳踝上還繫著沉重的鐐銬,無法多活動。




賀崖看向她,黝黑雙眸竟然泛起兩點鋒銳的精光:“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




賀崖道:“離開這裡,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看向她蒼白的面容,纖細的身子,像是一朵可憐的被風雨無情摧殘的莬絲花,如何也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說實話,聽到賀崖這句話,她也有些茫然,她自是想離開這裡,可是,離開之後,她又該去往何方呢?




賀崖一聳肩:“沒多少時間了,要走便趁早。能在這裡相遇一場也是緣分。”




他咧嘴一笑:“沒辦法,都賴我這人心腸實在是太好,見不得人那樣可憐,便最後渡你一把吧。”




他舉起了手,指尖醞起金色暗芒,隨即化氣為刀。




白茸鬢邊烏髮被捲起,激烈的氣流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不知過了多久,手腳竟然都是一輕——那原本用精鋼特製的鐐銬,竟然都這樣被風刀割斷。




“你運氣百年難遇,這鎖鏈上沒覆著他靈力,他也沒給你用捆仙鎖。我是金靈根,又修過失傳已久的無形天罡刀法。”以氣化刀,且削鐵如泥,對金屬有特殊的剋制效果,正巧可以對上這精鋼鎖鏈。




其實若是隻是想囚禁,原本用他的禁制便完全足夠了,何必還加上這,賀崖覺得這鎖鏈就是折磨人。原本她不可能跑得出去,外頭人也進不來,甚至都無法看到她。




只是不知,這特殊的禁制如何會被這樣莫名其妙的消除掉。




白茸輕輕挪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腳,許久沒有說過話,她發現自己聲音很是嘶啞,輕輕問他:“那你走不走。”




賀崖搖頭,他換了個姿勢躺著,在這囚籠中也很是自得:“以前有人給我算過卦,我命中註定該在這,走也走不掉,懶的走了。”他會隕落在青州二十八峰,這是很久以前別人給他卜的命卦。




兩人只是萍水相逢,白茸不知他的過去,也不知他為什麼會被關進這青嵐宗的水牢之中,賀崖自然也沒有與她說的意思,像是他也一直沒問她有過什麼過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只是他人人生的短暫過客。




賀崖又翻了個身,背對著她:“走吧走吧,再不走就遲了。以後離開這裡,之後離開青嵐宗……去找個對你好點的。”




白茸微微一愣,方才低頭,朝他行禮:“謝謝前輩恩情,那,就此別過……以後,希望還有機會再見。”最後半句話聲音很




輕(),她也知道?()_[((),幾乎是不可能了。




賀崖幫她破開了牢門,又原樣關上,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那些囚徒依舊都還在沉睡中,有人翻了個身,還在嘟囔著夢話。




水牢原本設置在地底,光線幽暗,而且路極為不好走,彎彎拐拐,白茸靈力恢復了小半,她掐了隱身訣,憑藉之前的記憶和絕佳的方向感,一路往上。




路上又遇到了幾重禁制,神女仙力庇護著她,讓她一路暢行無阻。




終於走出了水牢。




那一角天空似乎隱約透著微藍的光,月亮藏在雲層後,能見到幾顆稀疏的星子,水牢門前種的那一刻楓樹,葉子竟已隱約染上紅意。




白茸微微一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水牢中被關了多久,如今出來了,竟有點到鄉翻似爛柯人,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然。




青珞峰多槐柳,青色枝頭都被繫了大紅掛幡,彰顯著喜事將近。白茸心中微微刺痛,下意識挪開了視線。




水牢門口原本應有弟子看守,現在竟也空無一人,很奇怪。




白茸她其實也不知道,離開了這裡,自己之後要去哪裡,下了青州二十八峰,天下之大,似乎都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看到外頭陽光,有一瞬,她甚至有種極為荒唐的想法,一直待在水牢也不錯,在水牢,好歹還可以與賀崖說說話。




她剛抬步,跨出那一道漆黑的門——




天邊掛著一輪血紅色的月亮。白茸在水牢中與世隔絕這麼久,如今出來,方才察覺,外界妖氣已經濃郁到了一種什麼樣的程度。




清珞峰都能感覺到這般妖氣,外頭世界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不知是否是因為得到了神女點化,白茸發現自己目力變得更好了。見那一輪紅月似乎掛在遙遠的山巔,白茸可以看到浮現在半空中,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幽冥妖火,比起之前小範圍的結界破損,她沒想到,情況竟惡化到了這般地步。




白茸猶豫了片刻,還是先往清珞峰雲築院方向走去。




雲築院亮著燈,李汀竹已經回來了。




庭院中的石桌上擱著著酒盞,並一碟子乾果,垂花石榴、五色果、巧柿。




三人正圍坐著,顧寐之正在給李汀竹斟酒,晁南喝得有些上頭,正興沖沖在與李汀竹打聽,李如蘭新生孩子的事情。




過了許久,三人談話中,都沒有提及她來。




一切都顯得那樣和諧溫暖,她住的那一間院子,大門緊閉著,上頭掛著一把沉甸甸的大黑鎖。




白茸在門外站了很久,低垂著眼,終究還是沒有推開那扇門。




雲築院對面便是之前沈長離住的夢望亭,她不小心掃到一眼,竟然沒有燈光,白茸看向北方的葭月臺,也是沉黑一片,不見月色。




迎面撞上兩個提著大紅燈籠的青衣修士,正在巡邏。白茸迅速掐了隱身訣,藏身在了一棵槐樹後。




聽到那兩個修士正在對話,其中一人仰臉看向山巔紅月:“如今情況真是糟糕,山下妖物傷人事




()件也越來越多了。只是人手不夠,也顧及不了。”




“好在妖祭只剩兩日,不然,真的再撐不下去了。”




“是啊,沒想到,挽璃仙子竟願意以身飼妖。”




楚挽璃願意以身祭妖,沈道君為了天下大義,也願意犧牲愛人,青州二十八峰如今流傳著關於他們伉儷情深的傳說。




紫玉仙府一個弟子以他兩為原型寫話本子在修真界廣為傳播,大受歡迎,甚至還傳播到了凡間。既然到了這地步,楚挽璃半妖之身的傳聞,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無人再提起也無人在意,倒是保住了楚家門楣。




白茸站在樹後,只是聽著。




旁一個那個矮些的弟子忽然壓低聲音:“我聽說,原本妖祭其實是有兩個人選的吧。”




“還有一個你也認識,是那丹陽峰上,原來一個外門弟子。”




“好像姓白,後面進了內門。”




沒想到會驟然從別人二中聽到自己名字——她恍惚中,想起了那一日在水牢中,她聽到沈長離說的話。




她為何要活著,不能替楚挽璃去死?




是啊,所有人都會好奇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去死的是楚挽璃,而不是她。




果然,那個高一些的弟子也是這般想法,推了推一旁弟子手臂:“你說,為什麼不是那個白茸去祭祀呢?”




“不知道。”




“也真是可惜了挽璃仙子……”




“因為挽璃仙子願意為了蒼生祭妖,沈道君刻意將婚期提前了,讓挽璃仙子能以他妻子的身份祭妖,當真是深情。”




“是啊,不就是今晚嗎,在清珞峰的晴暖閣。我還分到了喜果,沾沾喜氣。不過實在是太匆忙了,昏禮也沒空大操大辦了,說就簡單辦辦。真是可惜,不然我也真想去親眼見見看看。”




兩個修士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昏禮?




白茸站在樹後,一直呆呆站著,單薄的身子在夜風中被錘得冰冷。




她忽然想到,剛才在雲築院石桌上,看到的那一碟不合時宜的乾果。




晴暖閣在清珞峰雲回崖側。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到了此處。




唇在不住的發顫,她想見阿玉,無論如何,想親眼見他一面。




這是一處精緻的隨水小築,依山傍水,地勢極好,夜間淡,能清晰聽到一旁雲回崖的冷泉淅瀝聲。飛簷角上懸著一個大紅色的鮫紗宮燈,透出紅色喜燭朦朧的光亮來。




芍藥花窗並未掩窗紗,窗戶甚至也沒關,可以清晰地透過窗子看到閣內景象。昏禮確實低調,只是,仔細一瞧,室內四處都結藏著喜慶的紅。




翹頭案上的龍鳳喜燭燃了一半。




立於漆面案邊的男人個頭高挑,比一側婀娜女人高了一個頭還多,他身架子好,縱然是穿著這身喜服,依舊遮不住身形的頎長高大。




原是個性子清淡冷酷的人,如今被這一身濃郁的絳紅襯得膚如冷玉,烏髮白膚,玉帶勾出一把窄瘦的腰,




烏皮靴,不顯半分俗氣,反而越發清雅殊絕,難得一見的俊美郎君。




楚挽璃滿頭珠翠還未取下,正含笑坐在琺琅凳上,伸手挽了新娘青色喜服袖口,給他斟酒。




她腰間懸掛著一個精緻的夔龍玉佩。玉佩在她手中十餘年,陪她一起長大,每一處的花紋她都熟悉,她曾無數次用手指摩挲過右下角那個小小的玉字,這麼多年,她從未佩戴過那個玉佩。如今,這樣堂而皇之懸在楚挽璃腰際。




她邊仰臉對他說著什麼。




沈長離神情和往日差不多,神色略微溫和鬆散些,他視線掠過那一角紅色燈籠,沒平日那樣冷淡不近人情,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挽璃舉起酒盞,湊去他唇邊,想讓他喝。




“哥哥,你願與我如此,那白茸怎麼辦?”她喝醉了,嗓音很甜。




他沒接那酒,錯開了唇。依舊滿身清冷,只是手指支著下頜,狹長的眼尾掃過來,竟輕笑了聲:“她對你就如此重要?”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




白茸怎麼辦,與他有何干系。




大不了,之後隨意找個男人,把她嫁出去不就行了,他可以親手給他們操辦婚禮。




左右她也不挑,都會願意,誰都能乖巧侍奉,對誰都能露出那種怯生生的模樣來。




況且,她不是那樣的想嫁人?什麼都準備好了,甚至還在攢嫁妝,他以前見過她偷偷一遍遍數著那可憐巴巴的乾坤囊,只覺可笑得很,倒是個願意倒貼送上門的,他又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