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電 作品

第九十六章 終幕(下)

    “奪回南高地堡壘,今天晚上。勝則活,不勝則死。”

    這便是將軍的命令。

    西風狂笑著穿帳而過,寒意掠過每一個人的脊背。

    “南高地堡壘奪回來了嗎?”

    沒人答話,南高地堡壘仍在白獅手中。

    “稍作休息。”塞克勒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們的任務仍然是奪回南高地堡壘。”

    說完,將軍便轉身離開。

    拉斯洛上校右腿中箭,他坐在一把三腳椅子上,面無表情填著菸斗,彷彿這件事和他沒關係。

    羅伯特中校和卡斯特中校鐵青著臉,但是沒有開口。

    帳篷裡就像死一樣寂靜。

    塞克勒的背後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大炮都已經被毀掉了,我親手毀的。”

    將軍沒有理睬,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往外走。

    那麼多人把命扔在山上,冒著槍林彈雨像螞蟻一樣往牆上爬,在逼仄到沒法轉身甬道內廝殺,大人物輕飄飄一句話就全都白費了?

    “我用了熔鐵術。”溫特斯拼命壓制著情緒,他的身體都在顫抖:“白獅連炮彈都塞不進去。”

    軍人的家庭背景、十年的軍校教育、一年半的軍隊生活,讓溫特斯·蒙塔涅變成了一個“體制化”的人。

    沒人比安託尼奧·塞爾維亞蒂看得更透徹:模仿修道院的架構建立的軍事學校,最終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苦修士”和“狂信徒”。

    溫特斯幾乎不懂得軍隊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從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就被安放進這個體系之中。

    忠誠、責任、執行命令、尊重上級……對權威的服從幾乎烙進他的骨髓。

    這便是他如此“賣力”為帕拉圖共和國作戰的原因——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一個體制化的人其實不在乎命令來自誰,只要有人下命令就好。

    成為大整體的一部分——這項行為在潛意識裡給他帶來無可替代的安全感,因為這是他從小到大的生活。

    實際上不是帕拉圖軍隊需要溫特斯·蒙塔涅,而是溫特斯·蒙塔涅需要軍隊。

    他就像一株樹苗,從幼芽開始就被裝進模具、用繩索捆紮,按照既定的方向生長延伸。

    但是人類有極限,再體制化的人也有。

    緊繃的弦一根一根斷掉,死去戰士的面孔在溫特斯眼前浮現。

    他們不是為帕拉圖而死、更不是為塞克勒而死。他們是信任他、熱愛他,是為了他才會奮不顧身拿命去和蠻子拼,他們是為他而死的。

    溫特斯拔出軍刀,衝著將軍的背影悲憤大吼:“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就為了那個破山包!我的人全都要死在那裡!全都要死在那裡!”

    羅伯特中校立馬伸手拽住溫特斯。他舌頭有傷說不出話,焦急地發出含混的“嗚嗚”聲。

    卡斯特中校也抓住溫特斯另一支胳膊:“放肆!你……你喝醉了!”

    “別衝動!”行軍榻上的傑士卡中校朝一片黑暗中徒然伸著胳膊,想要攔住溫特斯。

    拉斯洛上校藉著油燈點著菸斗,垂著眼瞼,慢吞吞地抽著煙。

    “菲爾波特!米哈利!索爾特……”戰死者的名字一個接一個被溫特斯喊出。

    一條腿已經邁出帳篷的塞克勒停下腳步,他靜靜站立兩三秒,突然轉身走回溫特斯面前。

    他直視少尉的雙眼,冷聲問:“我需要告訴你我的部署嗎?”

    “去你媽的!!!”溫特斯拼命掙扎,怒火在雙眼熊熊燃燒。

    卡斯特和羅伯特被他拽得踉蹌,羅伯特中校擰掉了他的軍刀。

    “溫特斯!別衝動!別這樣!”傑士卡中校幾乎是在請求。不,是哀求。

    塞克勒慢慢擦掉臉上的唾沫,語出驚人:“大橋,實際上已經打通了!”

    帳篷裡包括溫特斯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橋面距離河對岸已經不到三十米,埃萊克(工兵)中校想到一個辦法,前十五米把浮橋剛性固定在最靠前的橋樁上。後面十米,派人到對岸拉纜繩固定。最後五米,直接淌水過。”賽勒克看著帳篷裡的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說:“除了我、阿爾帕德和埃萊克中校,你們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

    卡斯特中校小聲嘀咕:“既然大橋已經打通,為什麼不走?”

    “走得了嗎?!”塞克勒喝問:“赫德人守在大營外,走得了嗎?!白獅來了至少三萬援兵,三大部連著下面的大小部落‘盡出長子’!你們告訴我,他為什麼還不發動總攻?”

    不勞下屬回答,塞克勒厲聲訓斥:“因為他就在等著大橋打通那一刻!前有退路,後有追兵。不勞白獅發力,我們自會潰不成軍!”

    這個道理太直白,溫特斯無法反駁。

    大橋是希望,是帕拉圖人背水作戰的精神支柱。

    可如果大橋真的打通了,那就不是背水一戰,而是“圍三闕一”。

    等待帕拉圖人將不是“逃出生天”,而是“半渡被擊”。

    面前是數萬窮兇極惡的蠻子,背後有唯一的生路。只要一個人扔下武器逃跑,軍心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崩潰。

    塞克勒的語氣冰冷:“我要你們奪回南高地堡壘,不僅是為大炮,更是為屏斷敵人視野、肅清壕溝內的赫德人。佔據南高地,敵人對大營一覽無遺,我們做什麼他們都知道。你們告訴我,走得了嗎?”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塞克勒的語速越來越快:“你們出擊時,阿爾帕德會帶另一支部隊肅清正在攻打大營的敵軍,北高地堡壘也會出動一個大隊加強你們。一箇中隊的驃騎已經在下游乘船渡河,你們的戰鬥只要打響,我就會派人架橋。

    我要你們吸引赫德人的注意力,打白獅的時間差。讓他認為我們還在爭奪堡壘,讓他認為橋還沒有修好。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內,所有人都要過河!

    勝則活!不勝則死!你以為我在說空話?大軍轉戰數百里,還能提得動刀的人不足半數。你流血,別人就不流?!”

    沉默,帳篷裡只有沉默。

    “卸掉他的職務!不想去,就不用他去了!拉斯洛,傑士卡大隊劃給你指揮!”

    說完,塞克勒轉身離開,這次他沒有再回頭。

    ……

    短暫的休整,少量的兵力補充,剛剛返回大營的突襲部隊再次出擊。

    這次他們沒有徑直奔赴南高地,而是先向西北繞行。

    他們會在那裡與博德大隊合兵,再向南高地堡壘發起攻勢。

    與此同時,另一支部隊正在大營北牆外集結,有阿爾帕德率領。

    他們會對正在攻擊大營南牆的敵人側翼發動進攻,擊退這些敵人,並阻止他們支援南高地堡壘。

    一匹銀灰色的駿馬緩步走出夜幕。

    安格魯牽著強運來到溫特斯身旁,看到主人,馬兒高興地打著響鼻。

    等靠近之後,強運卻不悅地抽動著鼻頭,顯然他不喜歡溫特斯身上的血腥味。

    溫特斯想給強運喂一顆方糖,翻找好一會,突然想起他沒有帶糖袋。

    “你帶糖了嗎?”溫特斯問安格魯。

    “糖?”安格魯瞪大眼睛翻找半天,歉意地說:“今天沒帶。”

    “別撒嬌了。”溫特斯拍了拍強運的側頸,開始檢查馬具。

    他調整胸帶,使其鬆緊合適;仔細檢查馬鞍下面,不留一根草棍;耐心地撫平強運和馬鞍接觸的皮膚,不留一絲褶皺。

    卡斯特中校騎著他的黑色戰馬走過來,中校在溫特斯身旁下馬,對著強運讚歎道:“真是匹好馬,落到你們步兵科的人手裡真是可惜。”

    溫特斯懶得理睬卡斯特。

    卡斯特也不惱,又問:“塞克勒不是說了你不用去嗎?”

    “我他媽自願!”溫特斯帶著火氣頂了回去。

    “也是,你不去,你的人死得更多。”卡斯特打了個哈哈,開始說正事:“塞克勒說要解除你的職務,當成放屁就好。這次你做預備隊,我們當先鋒。”

    “搞什麼鬼?”溫特斯用眼神問。

    “拉斯洛那傢伙的意思是,我們能拼贏,你就跟進。我們拼光了,你就名正言順地撤。”卡斯特滿不在乎地說:“帕拉圖和蠻子打仗,不能總讓你這個維內塔人出風頭。”

    溫特斯沒說話。

    卡斯特想走,突然又回頭問:“你小子總是斜眼看我,是不是還記著狼鎮那一鞭子的仇?”

    在米切爾莊園,卡斯特平白無故打了溫特斯一鞭。他雖然不至於“記恨”,但他的修養也沒有好到被抽一耳光再把另一面臉湊過去。

    總之,溫特斯對卡斯特沒什麼好臉色,只維持著勉強的禮貌。

    好在兩人交集不多,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答話,那就是有嘍?”卡斯特問。

    “沒錯!”溫特斯煩不勝煩:“你憑什麼無緣無故抽我一鞭子?”

    卡斯特的語氣萬般無奈:“你們維內塔人,真是小心眼![復仇是人世間最大的幸福],這是你們維內塔人說得吧?”

    溫特斯不想辯解,他轉身繼續整理馬具。

    卡斯特中校得寸進尺,哂笑道:“要不然你給我一拳?你我就算扯……”

    溫特斯轉過身來,衝著卡斯特的左臉就是一記右勾拳。

    卡斯特被打得腳跟離地,像個醉漢一樣趔趄著摔倒,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你還真敢打啊!”

    溫特斯甩了甩手腕,踩鐙上鞍,打馬離開。

    卡斯特中校捂著腮幫站起來,衝著溫特斯的背影大喊:“這下就扯平了!兩不相欠了啊!”

    ……

    博德上校帶著他的部隊在南高地和北高地的夾谷裡等待。

    從大營出發的部隊則先往西北走,越過壕溝再折向西南,最終與博德大隊匯合。

    按照羅伯特中校的命令,從大營出發的部隊每人都帶著三支火把。

    雙方合兵之後,博德上校接手了指揮。

    現有的兵力已經不足以再分兵佯攻,也不足以再蟻附攻城。

    唯一可行的計劃便是從西側缺口攻進去,即拉斯洛上校上一次進攻的位置。

    白獅沒有給守軍補充兵力,他派來的援兵正在試探性進攻大營南牆。

    大營南牆之外,戰鬥已經打響。

    阿爾帕德帶領建制尚完整的十八個百人隊——有常備軍、輔兵還有工兵,以最後的輕重騎兵作為刀尖,狠狠插向蠻子左翼。

    如果阿爾帕德能擊潰或阻攔這部分敵人,南高地堡壘就是殘兵打殘兵。

    得到博德大隊的補充,帕拉圖方還有勝算。

    看到兄弟部隊的情況,博德上校主動攬下先鋒的工作,由他的第六軍團首席大隊作為第一梯隊。

    拉斯洛上校的第五軍團首席大隊和羅伯特中校的第六軍團第二大隊作為第二梯隊。

    溫特斯的人馬作為預備隊。

    為了保證衝擊力,卡斯特中校的騎兵也參與第一波進攻。

    即便加上博德大隊,第二波進攻的總兵力也只有千餘人。

    “大營那邊已經打起來了!我們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這次要造聲勢!要讓蠻子心生畏懼!”博德中校騎著馬在所有人面前走過:“打起旗幟!舉起火把!”

    先是一支、兩支火把被點燃,火焰迅速傳遞,遠遠看上去好似一條火焰巨蟒從地底冒出。

    南高地堡壘上的蠻子哨兵嚇了一跳,一時間竟忘了吹號警。

    直到火焰巨蟒緩緩爬行,溫特斯才聽到山坡上傳來號角聲。

    羅伯特中校的恐嚇戰術起了效果,南高地堡壘此刻一片混亂。

    “[赫德語]快醒醒!”有赫德人狂奔大喊:“[赫德語]兩腿人來啦!少說上萬!”

    有赫德人厲聲喝斥:“[赫德語]放屁!怎麼可能上萬,頂多三千!你撒謊!”

    “[赫德語]刀!我的刀!”

    “[赫德語]誰牽了我的馬?”

    “……”

    有赫德人手忙腳亂披掛鎧甲,也有赫德人牽著戰馬偷偷溜走。

    “uukhai!”令人膽寒的戰吼聲從堡壘西側傳來。

    簡陋的木柵欄被拖倒,黑甲騎兵勢如奔雷衝入壘牆,博德大隊的劍盾手緊隨其後。

    羅伯特中校和拉斯洛上校在百米外觀戰,他們的部隊也在停留在牆外百米處。

    吸取上次的教訓,這一回帕拉圖人沒有一擁而入,而是分批次登城。

    拉斯洛上校使勁吸完最後一口煙,彷彿要把菸斗裡所有的東西都吸進肺裡。

    隨後,他在靴跟上敲了敲磕淨鬥缽,把菸斗遞給學弟羅伯特中校。

    “送你了。”

    “送我?”羅伯特中校接過菸斗,聲音含糊地問:“我又不抽菸。班長?”

    拉斯洛上校的嘴角難得浮現一絲微笑:“兒子送我的,原本他想去學雕刻,是我把他硬塞進軍隊裡……”

    羅伯特驚詫萬分,他連忙擺手:“這我不能……啊!”

    說話時,他不小心牽動了傷口。嘴裡甜絲絲的,顯然又流血了。

    “走!”拉斯洛上校拔出佩劍,猛刺馬肋,一馬當先奔向堡壘。

    身後的士兵吶喊著發起衝鋒。

    羅伯特中校措手不及,只得把菸斗揣進衣服裡,揚鞭跟上。

    在羅伯特部和拉斯洛部後方一百米開外——火槍的射程之外,蒙塔涅部正在待命。

    溫特斯觀望著戰況,焦躁地咬著嘴唇。

    強運也感受到溫特斯的情緒,不安地踏步。

    對於這場戰爭,溫特斯已經徹底厭倦。他不想再為帕拉圖人打仗了,但他發自內心盼望博德上校、拉斯洛上校和羅伯特中校能取勝。

    同時,溫特斯也在緊密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他手裡的杜薩克都作為哨騎撒了出去。

    白獅會派遣第二支援軍嗎?他不知道。

    之前防守堡壘的是赤河部人馬,來援的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本部人馬外,白獅能否調動其他部落的人馬,溫特斯並不清楚。

    赫德人的內部決策流程,對於帕拉圖人完全是一團迷霧。

    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誰是在統領這支蠻子軍隊,但每個人都知道“白獅”。以至於“白獅”已經從一個單獨的個體,抽象化為“蠻子的領袖”。

    突然,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連串馬蹄聲。

    “什麼人?”海因裡希厲聲質問。

    來者大喊:“是我!巴羅格!”

    巴羅格中尉是博德上校的百夫長。

    “蠻子要撐不住了!”巴羅格中尉一直衝到溫特斯身旁,吼道:“博德上校命你部即刻出擊!徹底壓垮他們!”

    溫特斯轉過身,看著他的戰士:“你們還相信我嗎?”

    “萬歲!”甘水鎮的伊什拍打胸甲,第一個大吼:“血狼!”

    “血狼!”哪怕不是他的老部下的人也在吶喊:“萬歲!”

    梅森輕聲說:“他們願意跟著你,哪怕是到地獄裡去,下命令吧。”

    溫特斯的眼睛發酸,他拉下面甲,拔出軍刀:“那就跟我上吧!衝鋒!”

    “uukhai!”

    堡壘內的戰況陷入僵持,帕拉圖人逐漸佔據廣場,但蠻子仍舊牢牢控制著壘牆和內部建築。

    赤河部蠻子的戰力遠比其他部落更加兇悍。帕拉圖人的兵力不佔優勢,反倒是赤河部蠻子逐漸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