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電 作品

第三章 聖地

    [荒原]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提著一把彎刀,趴在一匹沒備鞍的紅白花馬的馬背上,沒命似地逃向大山深處。

    男人一邊用彎刀抽打戰馬,一邊驚恐地不停朝身後張望,彷彿在被某種恐怖的猛獸追逐。

    這個男人正是赤練——金人氏族貴胄、特爾敦部的箭官、烤火者的親從。

    因為長年負責看守聖地,赤練通常不參與劫掠,所以他沒有經歷血泥之戰,幸而逃過一劫。

    但也正是因為沒有親歷過那場把凍土化成泥沼的慘烈大戰,他不懂得須要對血狼心存畏懼。

    沒有馬鞍就無處借力,馬背的每一次顛簸都讓赤練痛苦不已,但是他不敢停下。他用雙腿緊緊夾住馬肋,更加賣命地抽打著身下的坐騎。

    “[赫德語]快啊!快啊!”赤練在心中吶喊:“[赫德語]合勒敦山!救救我!庇護我螻蟻般的性命,我的子孫後代會每日為你晨祭!我要把散失的子弟、牲群和氈帳聚集,我會像太陽一樣再次升起!快啊!快啊!”

    然而追兵還是來了。

    赤練的背後先是傳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微不可聞的悶響,而後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即使是赤練騎乘的紅白花的蹄聲也不能將它遮掩。

    赤練的行動已經足夠隱蔽,他走溪澗、翻山谷,沒帶任何護衛,孤身一人行動。

    可是追兵的嗅覺更勝一籌,他循著蹄印、毛髮和折斷的草莖樹枝,一路跟蹤而來。

    赤練回首望去,發覺地平線上的追兵僅有一騎,便不予理睬,繼續疾馳。因他的紅白花是一頂一的好馬,甩掉追蹤者輕而易舉。

    然而事與願違,追兵的乘馬雖然不如赤練,可他卻是沉著冷靜的騎手。他謹慎地選擇最節省馬力的路線,而不是像赤練那樣不顧一切地快馬加鞭。

    因而追兵的身影雖然幾次在赤練身後消失,但又一次又一次重新出現在地平線。

    終於,紅白花的體力漸漸枯竭,四蹄踏蹬的節奏不由自主地放慢。

    原本不緊不慢地綴在赤練身後的追兵則突然催動馬兒,閃電般拉近與赤練的距離。

    追來的騎手踩著木鐙從馬背站起,張弓搭箭。赤練反應不及,落入弓箭的射程之內。

    聽見身後“錚”的一聲,赤練驚恐地大叫起來,然而脊背沒有感受到箭鏃入肉的劇痛,反而是胯下的紅白花發出一聲悲鳴,速度陡然加快。

    追來的騎手沒有瞄準赤練,而是一箭正中紅白花的馬臀。

    赤練扭頭看向紅白花中箭的地方,心中徹底絕望——因為追兵用的顯然不是尋常箭頭,而是特製的放血箭。

    這種箭專門用於狩獵大型猛獸,刺入血肉便別想拔出。強行拔出箭頭,傷口也無法自行封閉。可如果不拔出箭頭,箭頭鋒利的邊緣會在獵物體內不斷割出新的創口。因此只要用這種箭射中猛獸軀幹,獵人就只需要耐心等待獵物因無法停止的失血而死。

    赤練一咬牙,猛拉韁繩,調轉戰馬直面敵人。

    追蹤者也隨赤練停住乘馬。

    藉著已經升起的太陽,赤練終於看清追兵的樣貌:約莫十六七歲,唇邊才剛剛長出細密的絨毛——還是個介於成人和孩子之間的小子。

    最匪夷所思的是,追兵身上穿著的是諸部風格的長袍,梳的是諸部子弟的髮辮,用的馬鞍也是荒原的樣式,手裡拿著一張角弓,背後還不倫不類地揹著一把火槍。

    一路死咬住他不鬆口的狼犬,居然是諸部子弟?!

    “[赫德語]畜生!”赤練暴怒大罵:“[赫德語]你為何要助兩腿人?!”

    追兵沒有理睬赤練,確認赤練手上既沒有弓、也沒有箭之後,他反而輕扯韁繩,再次與赤練拉開距離。

    “[赫德語]來啊!”赤練揮舞彎刀,咆哮著向追蹤者衝去:“[赫德語]和我決一死戰。”

    追兵輕敲馬肋,轉身就走。他靈巧地控制著胯下的灰馬,與紅白馬保持著一箭的距離。直至赤練停下,他也停下,繼續不近不遠地盯住赤練。

    赤練怒火中燒又無處宣洩,他瘋狂地錘打自己的胸膛:“[極盡惡毒的赫德髒話]!來啊!來啊!你不是要拿我的性命去討賞?來拿呀!來拿呀!”

    然而追兵就像一塊沒有情感的石頭,任由巨浪拍打也巋然不動。無論赤練作何舉動,揹著火槍的青年子弟都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沉默地打量著赤練。

    又有一連串蹄聲從後方傳來,另一名騎手的身影出現在山坡的分水線,望見山坡下的赤練和青年,騎手立刻朝兩人馳來。

    “[赫德語]哥哥!”遠遠就能聽到新來的騎手在興奮大喊:“[赫德語]你抓到了赤練頭人?!”

    赤練心如死灰地望著面前的一對兄弟,新來的騎手容貌和青年有七分相仿,但是年紀顯然更小。鞍側掛著角弓和箭袋,背後也不倫不類地揹著一支火槍。

    新來的騎手興高采烈地疾馳到對峙的兩人面前。看到赤練只有彎刀卻沒有弓和箭,他大喜過望。轉頭又發現兄長遲遲不動手,他又有些疑惑。

    但是他很快就決定——不想那麼多。

    新來的騎手解開綁繩、張弓搭箭,自告奮勇:“[赫德語]要是哥哥不願意動手,那就我來!”

    但是兄長的手按下了他的角弓。

    半大小子不解地看著哥哥,而青年只是搖了搖頭。

    “等。”青年用眼神告訴弟弟。

    赤練求死無望,悲憤地仰天大吼,然後胡亂抹了一把眼淚,翻身上馬,執著地朝著大山深處走去。

    追上他的兩兄弟既不阻攔也不相助,僅不近不遠地綴在他身後。

    不知又過了多久,荒原的寧靜再次被隆隆的蹄聲攪碎。

    一隊黑衣騎兵出現在三人的視野內,這一次追來的不再是諸部子弟,而是貨真價實的帕拉圖騎兵。

    青年朝天放出一發響箭。

    一路追隨青年留下的標記趕到此處的帕拉圖騎兵聞聲,策馬向著三人所在的位置馳來。

    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軍刀塞伯。

    赤練自知死期已至,調轉戰馬,迎面對敵。

    看到窮途末路的蠻酋以及監視蠻酋的嚮導兄弟,塞伯哈哈大笑:“留給我?很好!很好!!!”

    緊接著,塞伯看到蠻酋持刀指著自己,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赫德話。

    “嗯?”塞伯不禁挑眉,問嚮導兄弟:“他說什麼?”

    兄弟當中的哥哥聽罷赤練的叫罵,用半生不熟的兩腿人語言解釋:“赤練頭人……想要與您進行……勇士和勇士……一支箭和一支箭的戰鬥……”

    塞伯來了興致:“決鬥?”

    “少校,請不要衝動。”安格魯一聽不妙,趕忙出言勸阻:“蠻酋自知逃不過今天,妄圖魚死網破,請您不要給他機會。”

    “你什麼時候有資格管我?”塞伯斜眼睨視安格魯。

    “蒙塔涅保民官命我保護您的安全。”安格魯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已經不是帕拉圖陸軍的士兵,所以您的少校軍銜對我沒有意義,但百夫長的指示就是我的使命。”

    塞伯輕哼一聲,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我有分寸。”

    他輕揮馬鞭,慢步騎到赤練面前。安格魯無奈地打了個手勢,讓部下做好準備。

    然而與赤練對峙的塞伯卻不拔出武器,反而伸手入懷,摸索半天掏出一支又髒又舊的菸斗。

    他笨拙地給鬥缽塞滿碎菸葉,又費了一番功夫用火鐮引燃火絨布,最後把菸草點著。

    赤練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兩腿人頭目莫名其妙的舉動,直到他發現對方把那個小東西放進嘴裡,美美地吸了一口,彷彿在享受著他的絕望、他的憤怒、他的窮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