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八十二章 舊疾

燈火無言,姍姍月影輕移數尺窗紗之外。

陸瞳站在廖颯秋聲裡,直視著眼前人。

這位小裴大人笑起來時眉眼總帶幾分明朗的風流氣,不笑時,輪廓就變得鋒利起來。冷薄月光給他深緋色的官服渡上一層冷澤,連看過來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沒有半絲溫度。

申奉應啞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心中叫苦不迭。

剛才還誇這小醫館的人蠻懂事,怎麼一瞬就變得如此沒有眼色?

什麼叫“賊喊捉賊”,這話說得多難聽?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證現在落到了殿前司的頭上,那他這個軍巡鋪究竟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當這麼多人的面,顯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當然,他本來也很怕。

但萬一哪個嘴碎的回頭要把這事說出來,他日後還能不能在盛京繼續混了?

申奉應心中這般百般糾結著,偏那位年輕的女大夫還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

申奉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頭的杜長卿本就對今夜這一遭胡亂指控滿腹怨氣,見陸瞳開口,立刻順勢拱火,嘴裡嚷嚷道:“別人一舉告我們醫館,什麼證據還沒有呢,大人先帶人來醫館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邊連屍體罪證都找到了,大人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這叫什麼?”

“哎唷,”他大聲嘆氣,“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吳秀才那句詩寫的什麼來著?什麼苗什麼蔥?什麼高什麼低?”

陸瞳:“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啊對對對!人家就是那個山上苗,咱們就是那個地上蔥唄!”

申奉應:“……”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申奉應臉都綠了。

人人都知道就因為貢院裡吳秀才的那樁案子,整個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詩跟催命符一樣,就這幾日,不知道牽連了多少官員下馬。朝中除了御史臺,現在人人聽到這詩就害怕,生怕什麼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

好傢伙,他不過就是按舉告來拿個人,怎麼就輪到他也被扣這帽子了?

什麼破醫館,一群刁民,沒一個會看眼色的!

申奉應騎虎難下,正絞盡腦汁地搜尋一個理由,就聽見裴雲暎開口:“走吧,申大人。”

他一愣:“殿、殿帥?”

這可牽連到殿前司了,眼下整個盛京官場已經夠亂,這時候殿前司出事,裴雲暎這個指揮使也會有麻煩。

裴雲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錯覺。

“既然出了人命,又與殿前司有關,自然該去看看。”他輕描淡寫道:“我同你一道。”

話雖是對著申奉應說的,目光卻是盯著陸瞳。

陸瞳雲淡風輕地與他對視。

申奉應卻是鬆了口氣。

裴雲暎要跟著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處置,怎麼處置,都由裴雲暎做主。這樣日後出了事有人問責,他也能理直氣壯地推說與自己無關。畢竟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而他申奉應什麼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這間醫館東家說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蔥,啊呸,地上松。

申奉應招呼身後鋪兵們:“弟兄們都別挖了,現在隨我去望春山一趟!”

鋪兵們紛紛收拾整理行裝,滿院狼藉,陸瞳正靜靜看著,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擋住面前的光。

陸瞳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帶,佩銀刀,眉眼如珠玉生輝,月光如水漫過他豔色衣袍,教人無端想起陸謙當年進學時學的題詩:

落日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可惜教人在秋風中等待的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卻無法激起她半分心動,只有警惕。

陸瞳默默地想。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在聽見“段小宴”這個名字時,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厲,就再也看不出別的情緒起伏了。

哪怕他此刻已經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

她收回心中思緒,重新望向裴雲暎:“大人還有何指教?”

裴雲暎低頭看著陸瞳,倏然輕笑一聲,唇角梨渦在燈色下若隱若現。

“今夜打擾了。”

“陸大夫,”他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我們後會有期。”

那頭的申奉應在催促鋪兵們趕緊行動,卑躬屈膝地擁著裴雲暎出去了,臨走時,還狠狠剜了一眼在一邊神色不定的白守義。

舉告的時候說得斬釘截鐵,害得他還以為今夜真有什麼大收穫,結果就這麼白忙一遭。醫館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這樣互相詆譭誣陷,等這事一過,他非得去醫行告狀,讓醫行那幫庸醫好好管管這街上的醫館!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悄無聲息。

頃刻間,滿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地上還有半塊血淋淋的豬屍躺著,過來幫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陸瞳,好心提議:“陸大夫,這豬你還用得上嗎?要用不上,我就幫您先搬走,雖然天涼了,但這麼大塊豬肉,放一晚也會有味兒。”

戴三郎對陸瞳很是熱心,對他來說,陸瞳是救命的活菩薩。要不是陸瞳做出“纖纖”,他哪有如今這樣矯勇健壯的身體,更別提得到孫寡婦的青睞。做人應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