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她打小跟著孃親學女紅和做飯,頗有天賦。
孃親常會滿面含笑地誇她,哄得她喜笑顏開,可下一句話,永遠是“今後定能找個好婆家”。
趙流翠覺得好笑又荒謬。
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關係?刺繡是她的,佳餚也是她的,女紅與做飯並不羞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作討好婆家的籌碼。
趙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開個屬於自己的酒樓。
她做飯,是為了自己。
馮露小心翼翼將菜譜接下。
“我叫馮露。”
拿出袖中裝有傷藥的瓷瓶,少女輕聲道:“我小時候調皮搗蛋,沒什麼志向,有一回,被抓進乞丐窩。”
沈流霜默不作聲掀起眼皮。
這件事,馮露的爹孃對他們說過。馮露曾被販子拐走,送去乞丐窩點,採生折割——
“採生折割”,即是將拐來的小孩折斷手腳,亦或挖眼毀容,讓他們淪為殘疾,再上街乞討。
這樣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為乞丐窩斂財。
“乞丐窩裡,有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也有一個同樣被拐來、待我極好的姐姐。”
輕輕拂過瓷瓶,馮露道:“我看著他們受苦,卻無能為力。當天晚上,姐姐帶我出逃,她為我……引開了人販子,再沒出現過。”
獨自吸引賊人的注意,被擒獲後,她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
後來馮露拼盡全力逃回家中,讓爹孃報官去尋。等她帶領官差再到乞丐窩點,已人去樓空。
“從那以後,我便下定決心當個大夫,去幫更多人。”
把瓷瓶交給身旁的中年女人,馮露輕揚嘴角:“將這個藥瓶贈予你,望你無病無災,心懷慈悲,逃離生天后,能尋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頷首接過。
她生得高挑,眉宇間帶有幾分冷峻之氣,這會兒眼尾微垂,顯出少有的柔軟。
沈流霜記得,她曾大大咧咧諷刺過幾個妖物,是個性情火爆、直來直去的人。
“我叫程夢。”
中年女人隨意撓了撓頭:“我是被家裡那口子灌了迷魂藥帶進來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鐵,鋪子就開在城西。那混賬平日裡裝得正正經經,暗地裡竟在賭錢,半月前我知道這事時,他已欠了一大筆債。”
她習慣性張口,想罵幾聲不堪入耳的髒話,目光掃過幾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聽說蓮仙能賜下金銀珠寶,他把藥下進我的茶水裡頭,等我醒來,就在這兒了。”
程夢取下脖頸上的長鏈,遞給身邊的沈流霜:“這個給你。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窩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時候,得做一把劍。”
沈流霜道謝接過。
這是一條樸實無華的繩鏈,通體漆黑,下端綁著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劍。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闡述得中規中矩。
一圈下來,每個姑娘都簡單介紹了一遍自己。
有濃眉大眼、想成為捕快的宋招娣,有體弱多病、唱曲兒很好聽的楊泠泠,也有十歲不到,一邊擦眼淚一邊瑟瑟發抖說不害怕的秦媛。
沒過多久,遽然間,從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鐘鳴。
悠遠空靈,沉鬱低迴,緊隨其後,石門被轟然打開。
正如馮露所言,鏡女面色蒼白站在門後,先是不安地側頭眺望甬道深處,再回過頭來,尾音輕顫:“出來吧。”“你,”柳如棠下意識問,“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鏡女微怔,搖頭。
她不會,更不敢。
多年前被蓮仙俘獲,她對那隻大妖心存畏懼,連和它對視一眼都做不到,莫說逃跑反抗。
對這些女人生出惻隱之心,協助她們逃跑,於她而言,已是最膽大包天的事。
她沒膽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們,要是被蓮仙發現,它……”
“方才沒有妖巡邏。”
鏡女道:“不會有誰知道,是我放走你們——抓緊時間,快走吧。”
更多的話,她沒再說。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們這一逃,生還的幾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
趙流翠摸摸鼻尖,罕見地有些不好意思:“說了過分的話,抱歉。還有……多謝。”
時間緊迫,容不得多話。
女人們或驚恐或戒備地從洞中走出,路過鏡女身前,皆低低道了聲謝。
鏡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語,唯有脊背繃直了些,露出幾分近乎於赧然的侷促。
“我們人數眾多,很容易被巡邏的妖怪發現。”
程夢道:“分散還是抱團?”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後容易孤立無援,不如抱團,能相互幫襯。”
“可是,”楊泠泠低聲道,“我們手無寸鐵,倘若遇上妖怪,該怎麼辦?”
她還想再說什麼,目光不經意一瞟,愕然睜圓雙眼。
頭頂的蓮花燈倏忽閃了閃,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兒抬起右手,撫上面頰邊緣。
簡直匪夷所思。
隨她指尖用力,整張臉竟如畫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來!
這幅畫面的衝擊力不可謂不大,在楊泠泠驚呼出聲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噓,別出聲。”
柳如棠道:“鎮厄司辦案。”
*
鏡女錯開了妖物前來巡邏的時間,目前還算安全。
沈流霜與柳如棠卸下畫皮妖所繪的面具,一前一後,行在隊伍首尾兩端。
從隱蔽的衣物口袋裡掏出儺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飲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裡的毒不僅能讓四肢無力,還遏制了體內的靈氣。
她和柳如棠很難達到全盛狀態,但無論如何,必須在朝拜儀式結束之前,把身後的姑娘們順利帶出去。
沈流霜記得清清楚楚,馮露說過,每當朝拜儀式結束,蓮仙都要一口氣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護住這裡的每一個。
眼底浮起陰翳,沈流霜輕撫面具邊沿。
她們人數眾多,被發現是遲早的事,必有一場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著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隱現混濁妖氣。
緊接著,是一聲怒喝:“你們在幹什麼!”開始了。
沈流霜輕扯一下嘴角。
鍾馗儺面覆上臉龐,阻隔視野之中搖曳不定的火光。
唱詞起,驚雷生,一把由雷火鑄成的長刀被緊緊握在手上——
不給它們絲毫反應的時機,沈流霜前襲揮刀!
前方是二個凶神惡煞的小妖,見長刀橫斜而至,因對方氣勢太盛,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雷光湮滅,刀鋒驟落,二具屍體轟然倒地。
另一邊的柳如棠握拳:可惡,好帥,這還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況下。
被她裝到了。
“憋死我了!現在我能出來了吧?”
白九娘子騰地化形,盤旋在柳如棠脖頸,輕嘶幾聲,歡歡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歡吃蜘蛛。”
她們亮明鎮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沒必要繼續偽裝成項鍊。
柳如棠動了動發麻發軟的右手,因抑制不住的戰意,挑眉咧開嘴角:“這是個蜘蛛窩。今天你能吃個盡興了。”
迷宮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驚呼無疑是個引火索。
不消多時,有更多腳步聲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願請,伏請仙家早臨堂。”
喉間溢出一聲輕笑,柳如棠輕撫頸間白蛇。
迷宮深在地下,此時卻揚起森冷微風,撩動她如火的殷紅裙邊,與耳畔一縷散落的發。
“收妖斷邪彈指間,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虛傳。(1)”
聽她低語,好幾人好奇投來視線,駭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體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現出愈發清晰的蛇鱗。
最後的請神咒語落下,白蛇已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