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以太 作品

第七十一章 獨白

 我是林歡,一個出走半生,卻始終沒有走出童年陰影的人。 

 在我童年最灰暗的記憶裡,永遠大雨傾盆。 

 或許那天並沒有雨,但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母親將我裹在了厚厚的雨衣裡。所以我的記憶直到今天,仍然蜷縮在潮溼的雨季中。 

 我被母親抱著,站在一面透明的玻璃前,玻璃裡亮著耀目的白熾燈,而我站的地方漆黑一片。據說,這種漆黑是為了保護我,讓玻璃那面的嫌疑人不會看到我的臉,可我還是害怕,我抱緊了母親,從雨衣和口罩剩下的一點點縫隙中,小心翼翼地看著。 

 如今再回憶那一切,就像二十八歲的我站在浴室裡,扒在水汽瀰漫的玻璃前,看著玻璃裡那個八歲的我。我努力想擦去玻璃上凝結的霧氣,卻越擦越模糊。但也好,因為隔著這一層玻璃,我終於得以忘記恐懼,講述這一切。 

 我八歲時的鄰居、玩伴、一度最要好的朋友,被侵害了,而我是除她之外唯一見過犯人的人。 

 警察再三問我,還有別的細節嗎,比如他有沒有戴眼鏡?甚至帶著誘哄的意味。 

 沒有,我答得很確定。 

 那年我才八歲,還記不得很多細節,但我很確定,那個人沒有戴眼鏡,因為我記得那雙眼睛。 

 那是暑假中最平淡無奇的一天,我正和佳佳在公園裡玩。盛夏的午後,公園裡人很少,他從我們跟前走過三四遍,那雙眼睛裡有貪婪的渴望和無恥的妄念,不加掩飾,令年幼的我直覺般產生恐懼。 

 這也是他來和我搭話時,我拒絕著跑回家的原因。 

 我沒有受傷,可我的朋友卻被一粒糖騙走了,我記得她驚慌失措地跑到我家,她說,不好了。 

 後來的事變成紛亂蕪雜的片段,警察叔叔、居委會阿姨、老師的身影在我腦海裡顛來倒去,母親從單位趕了回來,緊抱著我不說話,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警察失望的眼神一直盤踞在我腦海裡,我忍不住問母親:“媽媽,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沒有,”母親永遠都是那麼溫柔,她說,“歡歡,你真的記得那個壞人的長相嗎,他真的沒有戴眼鏡嗎?” 

 沒有、沒有、沒有! 

 我回答到後面,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不是因為不耐煩,而是我的害怕不安湧動起來。 

 我突然意識到警察和母親反覆追問我的緣由——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傷害佳佳的那一個壞人,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壞人。前者仍然逍遙法外,而後者可能會因為我的口供被放走。 

 那是我幼年第一次,也是人生第一次,感到世界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隨時可以吞沒我。 

 後來母親告訴我,那個戴眼鏡的壞人被抓住了,因為有別的女孩認出了他,而傷害佳佳的那個壞人,再沒人提起過,卻活在我生活的每個角落。 

 這個漫長的暑假結束得突如其來,再到學校時,我身邊的一切都變了。我發現以前和我很要好的同學突然不再理我,總是神神秘秘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到我走過來時又突然停住,用好奇而懼怕的目光打量我。 

 “你們到底怎麼了?”我終於忍不住抱怨起來。 

 “沒什麼。” 

 和之前每一次一樣,人群又一鬨而散。但這次,被排擠的不滿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把我眼中這個小團體的領袖推倒了。 

 那個小領袖跌在地上,用哭腔喊著:“我們不要和你玩了,我媽媽說,只有沒爸爸的人才會像你一樣,因為一顆糖就被人弄了,你身上有病!” 

 彼時我還不懂被人弄了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身上有病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這在世人眼裡對一個女孩是多大的打擊,我只是本能地反駁道:“不是我,是佳佳!” 

 事情鬧到了老師那裡,奇怪的是,先動手的明明是我,可老師卻沒有批評我,她看向我的目光溫柔卻充滿憐憫,這絲憐憫刺痛了我。 

 晚上回家,我剛想把這樁怪事告訴母親,卻見到佳佳的母親坐在客廳,臉色凝重而衰敗,看到我,眼裡再也沒有之前的慈愛,開口告辭。 

 “歡歡,”媽媽朝我招了招手,又朝佳佳的媽媽歉意地笑了笑,“佳佳的事,以後不準再提。” 

 “可是,是那些人先冤枉我的。” 

 我有些委屈,但媽媽的目光變得嚴厲,我害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