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二章,風雨之中我見你

萬里陰雲垂落,如一層厚重幕布傾覆海面,壓抑著,無風無浪,一葉孤舟飄搖而來,在風浪之中渺小不可見。

奇星島東岸角落,有綿延古樹為歲月折彎枝葉,濃郁的綠意在海面卻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這處小小的灘岸,小舟臨近,舟上人撥開纏繞枝葉踏上奇星島。

回頭,透過斑駁縫隙只能望見陰沉沉的天際沉入遠處海平面,緊了緊肩上包袱,顧筠走進奇星島東境衍生數千裡的叢林,天光黯淡,顧筠卻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測的叢林間,神色從容,視線彷彿穿過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煙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卻舔舐著城池內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著,有人在墜落著,有人在殺戮著……

他站在高樓之上,看天下傾覆生息凋零,眼中無悲無喜,一身紅衣浸染了鮮血,他只是看著。

當鮮血再次灑落,自頭頂一片溫熱又黏黏膩膩地遮住視線,長竑呼出一口氣,視線模糊間只看見身前再無一人,便拄著長刀轉身離開。荒草叢生真是麻煩,長竑拖著已經三天沒有合過眼的疲憊身軀,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看到那條渾濁不堪的河,長竑撲了過去,冰冷滲入肌膚湧入喉嚨,長竑難以自抑地顫抖著,卻貪婪地藉著驟然恢復的知覺感受著擠壓在厚重氣壓中的空氣,彷彿終於活了過來,他嘔出一灘水,卻用沙啞的聲音笑著,身邊長刀有彎彎繞繞的磨損,甚至刀尖還缺了一角。沒事,笑出眼淚的長竑想著,今天又殺了十個人了呢。

腳步聲沒有掩飾地簌簌響起,長竑壓抑著氣息吐出一口氣,他仰面躺在河邊一動不動甚至閉上了眼,右手卻緊緊握住了刀柄,肌肉繃緊積聚著磅礴的力量。

腳步聲停了下來,等了許久,長竑終於睜開雙眼左手撐地猛然暴起,長刀揮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動,刀尖擦過鼻尖,長竑皺起眉間,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只有一種可能自己會失手,那便是眼前這人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上,在剎那之間便避開了自己的攻擊。長竑即便知道眼前敵人的實力非自己所能力敵也沒有退後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著周遭環境,找尋最佳的進攻方位。

那人看著長竑氣力積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搖搖頭道:“你該休息一下了,這樣下去再殺不了幾個叛軍,你恐怕就先倒下了。”聲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覺,平平淡淡卻不動聲色地攝人心魄。長竑毫不懷疑眼前這個神秘少年能夠輕而易舉地殺了自己,三招還是五招?他拋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頭,只是琢磨著少年話語中的善意,斟酌著開口:“你是誰?”

少年想了想:“崆玄。這樣說你應該清楚些。”長竑不知不覺慢慢放鬆下來,有些愣怔地問道:“你是崆玄七俠?你們,真的走到這裡了?不,不可能,他們至少佈置了十萬人等著你們,你們怎麼可能走到這裡來?”

少年冷笑:“十萬人?呵呵,殺個幾千人就都散了,不過,我們也殺了有幾萬人吧。”

長竑不知道為何自己便這麼信了眼前少年的話,直到走進城中長竑才後知後覺到自己莫名失卻的警惕,可是當這個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語氣告訴一個又一個人自己的身份,當少年揮揮手便殺了數百叛軍之後,當少年找到自己的師兄之後,與自己師兄緊緊相擁的長竑終於沒有任何懷疑。

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島嶼,這不知盡頭的海面上,能有多少個崆玄七俠?能有多少個少年擁有這般舉世無雙的實力?

長竑看著披頭散髮沒有了往日從容氣概的師兄橦嚴,低聲說道:“師兄,師父死了。”橦嚴佈滿血絲的雙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淚水,可那張面容上卻皺起縱橫的溝壑。長竑張著嘴,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問道:“師兄,嫂子和妙兒?”橦嚴扯著嘴角,那般悽然悲哀哪還有幾分望淵城第一天才的風采,時間在血液和火焰中鑄就出更強勁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徹徹底底地摧毀了一個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樓攬月,也曾粗茶淡飯歡聲笑顏,可是,就這麼沒了。一切,都沒了。

看著或衣衫襤褸或傷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說道:“跟我走吧,你們是最後一座城了。”

沒有人問什麼,也沒有人說什麼,一路走去,少年當先趟過山石河流,終於來到一處山谷,這裡聚集著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淵城而來的數十人匯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憊的人群,轉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兒有一間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簡易布蓬下坐著五個人。

少年走近了,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男子最先開口:“商寧,望淵城還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寧坐在一條長椅上,說道:“只有幾十個人了。”坐在少年對面的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衣的男子,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彷彿與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寧看了周圍一圈,又張望了幾眼屋內,疑惑問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沒有睜開雙眼,只是回答道:“他說他去找一個人。”

“找人?”商寧愈加疑惑,身邊擦拭長劍的另一個男子開口了:“別問了,我們也不知道。”

商寧不再說話,他看向土屋旁一處草甸上,一個揹負長劍的女子敲打著一個孩子磕磕絆絆的動作,嚴肅卻又不失溫和的聲音傳來:“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這一推一踏,一攔一納,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嗎?”

孩童清脆的聲音回道:“嗯,我記住了四姨。”

商寧喃喃自語:“今天輪到四姐了嗎?”

男子停下擦拭長劍的動作,眼神溫柔地看著不遠處的女子和孩童,說道:“是啊。”

黑衣男子終於睜開眼睛,他看著孩童重新起勢的滯澀動作,深邃的眼眸中閃過難言的許多東西,是感傷是歉疚還是釋然?可是從來掩藏心緒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卻終究沒有誰能夠去真正看透。

屋內傳來聲響,吱吱呀呀地木門被推開,一個神色柔和的溫婉女子走了出來,一身寬大黃色長裙覆蓋著微挺的腹部,她簡單挽起的長髮間有一支玲瓏珠釵,水滴狀的光芒盪漾著,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無言的瀾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邊,輕聲說道:“你怎麼出來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彆著涼了。”女子握住面色關切的瀾珊的手,笑著說道:“沒事,我還沒那麼虛弱。”

女子又看向商寧:“商寧,回來了?這次沒受傷吧?”

商寧牽扯出一個儘量平常的燦爛笑容:“沒事,嫂子,這次出去也就是活動活動筋骨。”

女子點點頭,在瀾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著不遠處那個孩童一舉一動間的認真神態,笑得溫柔。

她看見,山丘下那坐落著的嶙峋怪石上擠滿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見,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煙;她看見,四面八方的陰雲籠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見世間的苦難和更多的生離死別,可她仍笑著,為那個孩子,為這個孩子,也為了他。

女子撫摸著腹部,眼神裡滿是繾綣的愛意。身邊瀾珊也目光溫柔地看著女子,她喃喃問道:“嫂子,你覺得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女子低頭笑著:“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個男孩。”

“為什麼啊?”“因為他也一樣調皮,阿洛一不在身邊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溫柔,彷彿把世間所有的美好和愛都裝在心裡,從眼裡淌落,從嘴角揚起。

瀾珊不知為何便紅了眼眶,她用盡力平穩的語調說道:“嗯,真是不聽話啊。”

黑衣男子看著兩個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說道:“我去做飯。”

將長劍重新懸掛在腰間的男子笑了起來:“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親自下廚。”

“別廢話,來幫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臉上有了幾分笑意,佩劍男子拉扯著青衣男子的手臂,兩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後,青衣男子抱怨著:“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來做苦力拉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