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鹿客 作品

第233章 第 233 章

啪嗒。

豆大的汗珠自女子臉龐滾下, 滴在泥土裡。

她支著劍,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 快要累散架了。

涼亭之中傳來一聲悠悠的嘆息。

“年輕人啊。”

盆栽裡幾枝花骨朵窸窣擾動,被一雙手柔和地撥開,分成更有雅趣的模樣。

欣賞片刻後, 雲舒塵的手指微松,目光也從嬌嫩的花瓣中向前瞥去,落在希音的身上。

“平日不要躲懶。卿舟雪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已經有所小成了。”

希音顫顫巍巍地比了個手勢, 一點一點拉開:“……師尊和我, 仙凡有別,有那——麼大的鴻溝, 您這種期望,是不是有點誇張?”



雲舒塵發現掉了一瓣花,順手拈起來,朝著她說話的方向一彈。

花瓣在空中化為一根木刺, 咻地紮在地上。

“真的麼?”雲舒塵道:“我甚至比你晚入道幾年。”

希音盯著自己手邊的木刺, 嚥了下口水,雖是冷汗涔涔, 卻一本正經道:“您身為我師尊的師尊, 這就應當有更厲害的說法了。我自小聽師尊說起您的那些光輝往事, 說您法力高強又美若天仙,心地善良德高望重……”

若谷在一旁雞皮疙瘩都要起來,頭疼地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

這話誰聽了都心氣舒暢。雲舒塵轉念一想,卿舟雪才不會這樣說話,估計全是瞎杜撰的。

她突然嫌棄起這巧舌如簧的小丫頭起來, “你和若谷下去歇著。”

“顧若水?”

一身黑衣勁裝的少女至始至終都只是抱著劍,站在旁邊聽著師姐狡辯,安靜地很。聽到雲舒塵喚了她的名字,她微微一愣,然後立馬恭敬道:“師祖。”

“你這一次不用參加問仙大會。”

雲舒塵說:“就當陪本座練練手,看你學得如何了。可以麼?”

顧若水點頭:“是。”

涼亭中的水波氾濫起來。如今雲長老修為虧空,還不能自死水中化出蒼龍。

湖水被她精細地分開,散作千縷萬縷,齊齊射向顧若水。

顧若水沒有退縮,她在如雨般綿密的細針中艱難穿梭格擋,除卻臉頰上刮破了幾道細口,竟用手中長劍盡數擋下。

雲舒塵本是閉目專心操控著水流,雷電落下前,皮膚上隱約的蟻走感甚為強烈。

她睜開眼,一道銀亮的閃電伴隨著劍光一齊落下,映亮了她的瞳仁。

好快。

水霧瀰漫成一片,煙消雲散。如圖騰一般盤旋著聚攏,握攏了那劍身,生生止住向前的刺勢。

她徹底停住時,劍尖快要抵上雲舒塵的眉心。

雲舒塵抬眼,順著長劍看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不錯。”

顧若水會錯了意,似乎也未想到如此局面,她連忙利落地收劍,單膝跪下,“晚輩並非有意冒犯。”

又一個內斂穩重的小劍修,如今這青澀模樣,倒是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卿兒了。

雲舒塵剛欲開口,餘光瞥見外頭走進來一襲熟悉白衣。

“練得怎麼樣了?師尊?”

她剛從主峰迴來,肩頭尚落著零星小雪。卿舟雪將外衣脫下,抖了一地梨花瓣,拿在手中,走過顧若水時,不由得頓住腳步:“這跪著……做什麼。”

記得在出門之前,兩個大徒弟還在練劍來著。

雲舒塵說,讓她安心去,她會幫她盯著點,結果一回來,該練的兩個沒影兒了。

“沒事。”

雲舒塵說:“小顧劍法很好,我與她比劃了一下。快起來。”

“是。”顧若水站起身,看見卿舟雪,依舊是一副正直模樣:“師尊,那我回去了。”

她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師尊,過幾日是我母親的生辰。我能否回去一趟?”

“嗯。”

“多謝。”顧若水點了一下頭,轉身離去。

此地寂靜,又只剩她們二人。卿舟雪嘆了口氣,剛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問希音若谷的去向,便聽見雲舒塵在一旁奇道:“你們兩個對話起來,瞧著甚是有趣。”

“哪裡有趣了?”

雲舒塵說不上來,興許是一種“多浪費一個字都算輸”的高效氛圍。她將剛修理好的盆栽往卿舟雪那裡一推,“好看麼,這是我近……”

卿舟雪正色搶答道:

“沒你好看。”

雲舒塵一愣,再是僵住,打量她許久,慢慢湊近了卿舟雪。

她拿手背貼上她的面頰,忍俊不禁道:“你怎麼了?這是從哪學的?”

卿舟雪拿掉她的手,難得見了些羞赧顏色,輕咳一聲:

“越師叔說,如此出其不意,年輕女孩子都很喜歡聽這種話。”

這一次,雲舒塵拿手背抵著額頭,笑了許久,停不下來。最後逼得卿舟雪沒有辦法,向前傾去,埋入她的頸窩,一動不動。

“害羞了?”

雲舒塵向下看去,瞥見了她耳垂處發紅,遂伸手將人垂落的髮絲繞在耳後:“真是難得。”

“……師尊。”卿舟雪如今得了雲舒塵轉移話題技巧的真傳,冷靜問道:“希音和若谷又去哪裡了。”

“她們二人被我摧殘了一個上午有餘,並未閒著,也有進步。”雲舒塵嗅著她髮間的淡香:“你放心。”

“對了。”

卿舟雪抬起頭時,雲舒塵又把她摁了回去,雖說姿勢有些奇怪,她索性舒服地窩著了。

雲舒塵怨念道:“再不修行,都快打不過你的徒兒了。”

卿舟雪趴在她身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道:“更快一點麼。”

“既然如此,閉關雙修。應當是最快的法子了。”

她剛拋出這句話,雲舒塵佯裝訝然,彷彿自己正經得從沒想過一樣,“卿卿,你平日都在想些什麼放縱的東西?”

“其實還有別——”

還不待她說出別的,雲舒塵嘆了口氣,矜持委婉地表明:“不,看起來只能如此了。”

“……”

自回太初境以後,這段時日卿舟雪因為徒弟和大賽的事忙了起來。

當宗門長老就是這樣的,一陣忙一陣歇。忙的時候連軸轉,閒的時候埋在土裡都能長出草來。

不可能馬上閉關,只能將公事挪了又挪,晚上再探討雙修之道。

雲舒塵起初答應得甚滿意,可惜這事兒正經起來,似乎並沒有她想的那般輕鬆。

整整一月以後。

“……”

“還要繼續嗎?”

雲舒塵身上只草草披了一件外衣,雙腿交疊,倚在床邊,她正端起茶,才喝了一小口,還未待面上紅霞褪去,呼吸平緩下來,便聽到身後人問道。

她僵住,沉默片刻,將茶杯放回床頭的小桌,回頭看去。

——卿舟雪趴在床上,整個背光潔地露出,她半支起身子,髮絲如流銀一般滑動。

她將手擱在下巴上,盯著雲舒塵瞧,指尖微微翹著,似乎精神還很好。

雲舒塵若無其事地放下了茶杯:“嗯,我只是覺得有些口乾。”

她的身影再次與她重疊。

不知過了多久。

“師尊,你在幹什麼?”

“……在,不知道。”

“師尊?”

“沒……事。”

如此又強撐著沒事了幾個回合以後,卿舟雪終於全然放鬆,半枕在她的肩上,任兩人打溼的發纏繞糾結,籠罩在兩人身上的靈力,如輕煙一般逸散,一時室內雲霧繚繞。

“是要突破了。”卿舟雪也有些疲憊,捏著她的手腕,一探查後,似是有些訝然,“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

卿舟雪翻了個身,雲舒塵一把抵住她,聲音在發顫:“下次再說。”

“累了嗎。”

雲舒塵閉上眼,累得不想說話,本抵在她身上的手,最終也軟塌塌地掛在了她的肩頸,極輕地嗯了一聲。

手被捏了捏,胳膊也被揉捏了一番,最後卿舟雪閉目嘆息:“我早說了。這身上……一摸就知,沒什麼力氣。”

雲舒塵緩了很久,終於找回來點知覺以後,她挪了一下痠軟的腿,雙眸帶著些倦意抬起,其中意味幽深,盯得卿舟雪微微後仰了一點。

“你等著。”

放完這一句狠話,便見她翻了個身,釋然地睡著了。

*

次日。

卿舟雪站在冰劍上,自雲霧中徐徐穿行,她將淡青的天色甩在了身後。

晨會歸來,一切如常。她走入庭院之中,三個小弟子都在規矩地練劍。

唯一有些不尋常的是,她轉了幾圈,又去臥房瞅了瞅,卻發現雲舒塵不見了蹤影。

人呢?

“師祖說今日去爬山了。”徒弟們見狀,乖巧地提醒了她。

哦,爬山。

卿舟雪放了心,正準備坐下來好好顧看一下她們幾個,結果板凳還沒坐熱,她仔細咂摸了這兩個字,又一臉詫異地站了起來。

“她說什麼?”

*

倘若卿舟雪沒有記錯,她動彈得最厲害的那幾年——差不多就是失憶後懵懂當小塵兒的時候,每日半哄半誇著練下幾套劍法,仗著身量輕,偶能上躥下跳。

自打回憶起前塵,本就不如何聽話的人,如今更是使喚不動。

多走幾步?天方夜譚。

她稍仰著頭,站在太初境山門的長階下,看著那個纖秀的身姿一點點磨蹭著上山,時走時停,還是有些不習慣。

卿舟雪看了許久,又突然有一種她終於長大了懂事了的驕傲感。

正巧,雲舒塵似有感悟,回頭瞥了一眼,她俯視著卿舟雪,順手沾了一下額上的汗。

沒過多久,卿舟雪跟上了她,與她踩上了同一階,順便托起了她的手。

雲舒塵還未感動,正以為她會說:師尊,累就搭著我的手。

未曾想到,她的聲音溫和下來:“這樣……對,跟上我。走得過慢,並無鍛體之效。”

雲舒塵被她陰差陽錯地“教”了幾年,很清楚地認出,這是認真指導晚輩的口氣。

她一愣,被她拽得飛跨了幾階,自此就有些停不下來。

平日飛上飛下倒是不覺,真正落到腳下,卻是長得令人髮指。

“調息均勻。”

卿舟雪走得步履平地,臉不紅氣不喘,還在一旁蹙眉操心她:“快幾步再慢幾步,這樣亂的步調,如何走得遠。”

“呼氣。”

“吸氣。”

徒弟在一本正經地念叨她,雲舒塵腦子嗡嗡的,她被迫跟上了卿舟雪的節奏,感覺自己只剩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哪裡還聽得進什麼呼吸,更談不上開口說話。

終於跨過山門時,雲舒塵腰身一軟,險些掛在了卿舟雪的身上,她喘息著:“你下次……”

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師妹?你們……”

林掌門恰好路過山門,聽到這邊有些動靜,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沒走幾步便撞見她們面色微紅,姿態妖嬈地抱在一起,像是兩人剛大親特親了一番。

她一時也愣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三人面面相覷,氣氛忽地尷尬起來。

直至雲舒塵已開始佯裝昏迷,卿舟雪試圖挽回:“其實,只是在鍛鍊而已。”

林掌門乾笑著點頭,急忙寒暄了幾句,便找了個由頭離開了,剛走出幾步,她又回頭委婉道:

“……師妹,儘量莫在山門口鍛鍊。那個,對宗門影響不太好。”

林尋真前腳剛走,卿舟雪的腰間便被擰了一把。雲舒塵靠著她勉強站直了身子,拿手背涼著自己的側臉:“都是你非得催著我。”

“也沒什麼。”

卿舟雪卻比較平常心,只僵了片刻便放鬆下來,衝她淺笑:“我們的事,太初境應該沒有不曉得的了?”

*

回來累得一身汗,走路時小腿有些發顫。呼吸平穩下來後,雲舒塵眼皮很沉,她對自己施了個咒,祛除一身塵灰汗水,想要苟且一晚,明日早上再沐浴。

眼看著自己還有一步就能貼上柔軟的床榻,雲舒塵鬆了口氣,不料在最後一刻,腰間傳來勒緊的力道。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被卿舟雪一隻手勾住,又帶了回來。

“過來。”卿舟雪的聲音輕快:“別躲了。”

雲舒塵被她打橫抱起,側頭看著自己的裙角隨著卿舟雪走動而晃盪,她打了個呵欠,虛弱道:“你啊……怎麼總是要幫我沐浴,真是一點也不嫌麻煩。”

她半闔著眼,安靜地任由卿舟雪搓圓搓扁。一瓢水自後腦澆上來,卻忽地將雲舒塵淋回了一些——也不那麼久遠的、不堪回首的記憶。

“把手手抬起來。”

耳旁的聲音忽地提醒她。

雲舒塵下意識舉起了手,身側順理成章地被溫水澆了起來,然後頭頂被揉了揉,“乖。”

她愣怔住。

外頭點著的燈燭並不是特別明亮,只在浴池中留下一層暖融的微光。水霧一瀰漫,便看不清楚神色。

卿舟雪的手放在她頭頂,頓了頓,“我喜歡給你洗。”

這不為人知的奇怪癖好,還是在照顧她小時候不知不覺養出的。每當她將她一點點淋溼,揉搓乾淨,再用布一裹,將她擦乾,卿舟雪總是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舒坦。

就像一口氣拔掉所有的雜草一樣,神清氣爽。

雲舒塵閉上眼,雙頰有些發燙,她低聲說:“不許拿對小孩一樣的法子對我。”

“我從不這麼對小孩子,”卿舟雪幫她把溼發撈了起來,“除非是你變的。”

*

雲長老腰痠背痛了幾日,險些把自己折騰得起不了身。

卿舟雪本想揉她一下,手挨在大腿上稍微碰著,便能讓她頓時挺直了腰身。

縱然如此,雙修失利一事,讓雲舒塵毅然拒絕了多躺幾日,仍然一人身殘志堅地爬著山。

靠著莫名的一股狠勁兒,她從一開始的累死累活,爬到後頭逐步輕快起來。整個鶴衣峰的小徒弟們都不知道師祖在折騰些什麼。

直至某一日下午,她站在山門前,不再喘得異常狼狽,得以觀賞著“太初境”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而後又慢慢回眸。

卿舟雪站在下幾階,看著師尊她負手而立,衝自己挑了下眉,這一神色頗有幾分年輕時候的傲氣。

卿舟雪本是該感慨的,畢竟雲舒塵前半輩子爬過的山加起來都沒有這個月多,但一想到她那句“你等著”,卿舟雪就有點啼笑皆非。

勝負欲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是夜。

卿舟雪才剛坐上塌,放鬆身心,忽地被一下撂倒。

熟悉的淡香讓她不是特別想反抗,於是綿軟地被摁在了床上。

“不用讓我。”

卿舟雪扣緊她的雙肩,手上發力,將人抵過了半邊身子。雲舒塵的腿纏著她的,亦不讓分毫,將卿舟雪控在了下頭,兩人也不知在做什麼……貌似親熱,但不完全是,反而像在近身纏鬥。

無人知道她們到底誰贏了。那一夜燈燭被打翻,還險些走了火。

*

問仙大會以後,終於又迎來了久違的清淨生活。

在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歲月後,她們如約閉關。

這是一種甚為罕見的情況,天底下鮮少有兩個人閉到一處去的。哪怕是再親密的道侶。

一旦與世隔絕,整個世界都徹底沉寂。

雲舒塵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時不時因為分開打坐而平緩,又時不時因交纏在一起而急促。

這是她頭一次閉關不感到孤寂,縱然兩人在修行時交流甚少。但無論是肢體的糾纏或是各自的修行,這麼多年來,像是有默契一般,不用開口也能知悉對方所想。

卿舟雪則很喜歡如此,不僅僅是為了雙修提高修為。恐怕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候,時間彷彿靜止,天地間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

時光在呼吸聲中緩緩流淌,洞中感覺不過一日,洞外卻覺飛逝許久。

待到雲舒塵的修為回攏得差不多時,覆上山崖的這處洞口前的,是生機葳蕤的綠色藤蘿,已經密密麻麻將洞口爬得很滿。

今夜月色好明朗。當一縷柔和的月光射向卿舟雪的雙目間時,她忍不住閉上眼,順手擋住師尊的眼睛。

“如今是什麼年份了?”

“興許沒過多久。”雲舒塵打了個呵欠,更像是舒舒服服地窩在洞中,冬眠一夢。

兩人出關以後,稍微適應了一下,便向峰頂走去。

卿舟雪往山下一望,她仗著自己修為高耳聰目明,足矣看得很遠。

——只見那遠方,霓虹燈亮起,處處是鋼筋,高樓林立。

奇怪的小鐵盒子在大地上奔馳著。

人與鐵盒子川流不息。

地上振動著一個玩意兒,瞧起來像是傳音玉符,仔細看又不像。

“這是?”

雲舒塵詫異地收回目光,將其撿了起來,上頭顯示著幾個陌生的字,“接通來電”,她不慎戳到了綠色的按鈕。

一陣愉悅的笑聲傳出來,聽起來是她的混賬師妹越長歌。

“兩位女士,恭喜出關。時代變了,我們太初境總部都遷到山下了,發展得多精彩啊。就你們倆還在那兒自閉呢。”

那女人似乎在看好戲:

“好了,掌門叫我開車來接你們。“

“順便說一聲,那片山頭已成了5a級景區,回去記得買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