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180章 番外:if線

謝徵垂在圈椅扶手上的一隻手不自覺握成拳, 道:“父親對陛下忠心耿耿!”

魏嚴卻突然另起了話頭:“東宮迄今沒立太子妃,你可知是為何?”

謝徵微微皺眉:“坊間傳聞是太子頗為寵愛一妾室,連長子都是那妾室所生。”

魏嚴輕押了一口茶, 問謝徵:“你信?”

謝徵眉頭擰得愈緊了些:“太子賢明, 當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輩, 東宮遲遲未立太子妃, 難道也和陛下有關?”

魏嚴目光變得尤為複雜起來,“在那高位上坐久了, 大抵是不記得自己從前是何模樣了。”

謝徵沒做聲,等魏嚴繼續說下去。

魏嚴從太師椅上起身,踱步到窗前, 負手望著滿院野菊,目光深沉悠遠:“二十年前,陛下也和如今的太子一樣, 賢德敦厚,仁以愛人。只是當時先帝忌憚戚家和東宮,盛寵賈氏母子打壓東宮,陛下處處如履薄冰。後來太乾宮宮變,是舉戚、謝、魏三族之力,才將陛下推向了那把龍椅。”

“陛下記著戚、謝、魏三家的從龍之功, 但從他這些年對東宮的態度來看,他也是提防著舊事再演的。皇后孃家是文臣出身, 想替太子尋樁有兵權姻親,這些年裡屢屢碰壁,甚至失了聖寵。皇后或許還沒看明白陛下的心思, 但太子是看明白了的, 這些年才只守著一妾室, 半點不提立太子妃之事。”

魏嚴轉頭看向謝徵:“他對親子尚且忌憚至此,對手握數十萬大軍遠駐西北的異姓侯,又如何敢全然聽之信之?你謝氏如今的風頭,早已蓋過了戚家。若刀柄是一直握著他手中的,他大可縱之。但要是讓他覺著,這柄刀不聽話了,謝家的下場,你想過嗎?”

謝徵坐在圈椅上一語不發,神色冷漠。

魏嚴說:“反攻北厥一事,且擱下吧,待陛下召見你時,就算你提了,眼下江南水患,他也可藉此推搪。”

謝徵從圈椅上站起,朝著魏嚴鄭重一抱拳:“多謝舅舅提點,我明白了。”

魏嚴負手望著外甥離開書房的背影,鐫刻了二十載光陰的眼角,恍惚間帶了一絲悵然。

前世這個時候,那孩子早已同他反目了。

垂眸看案角那關於江南水患的摺子時,他眼底多了幾許深思。

這世間最難測的,當真是人心了。

任誰又能料到,昔年盛名在外的承德太子,在坐了那把龍椅二十年後,也開始忌憚皇子和武將們了呢?

只是他優柔寡斷了大半輩子,心性軟仁,又格外愛惜自己的名聲,眼下便是有了提防之心,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手段來。

倒是東宮那位……

魏嚴想起前世和李家聯手的那位皇長孫的手段,指骨在窗沿上叩了叩。

-

謝徵也沒料到,自己此番進京,皇帝還沒見到,倒是先見到了太子。

是夜,魏疏白披星戴月歸府。

看著扮做魏疏白隨從的男子,謝徵在魏疏白掩上門窗後,朝著對方抱拳一禮:“見過太子殿下。”

齊旻一身布衣,身上還是難掩雍容,虛扶謝徵一把道:“小侯爺快快免禮,早聞小侯爺神勇,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謝徵只道:“殿下謬讚。”

齊旻示意謝徵落座,在魏疏白也回來後才謙和一笑道:“是孤結識英豪心切了些,這才央著疏白在未知會小侯爺的情況下,便帶孤來見小侯爺了,還望小侯爺莫要嫌孤唐突才是。”

謝徵笑了聲,疏朗的眉眼間是一片少年人特有的意氣:“殿下此舉,倒是讓我受寵若驚了。”

場面間的恭維話一說,基本上也就明白彼此是個什麼態度了。

齊旻道:“孤知小侯爺此番進京是為攻打北厥的軍需一事,父皇仁以四海,不願再起戰亂,欲接受北厥的談和,孤倒覺著,若是議和,無疑又是縱虎歸山。大胤已休養生息多年,關山侯拖著北厥的這五年裡,也並未大動兵戈,以大胤如今的國力,同北厥打一場真正的硬仗未嘗不可。”

謝徵正了神色,問:“殿下有何高見?”

齊旻道:“高見談不上,關山侯名震海內,小侯爺更是少年成名,朝野具知。孤想著,關山侯在西北為大胤守著國土,小侯爺若在京中掛個職,教習京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父子皆為大胤效力,父皇心中當是歡喜的。”

謝徵聽出齊旻的言外之意,面上的笑意微收,道:“謝殿下指點迷津,謝某會好生考慮殿下的提議的。”

話已至此,齊旻起身告辭,披上斗篷快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頭看了謝徵一眼,說:“孤今日冒險前來見小侯爺,的確是存著結交英豪之心,孤的境況,沒比小侯爺好上多少。”

等魏疏白送齊旻出去了,謝徵才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搭在眼前,半截唇角抿得極緊。

太子話中的意思,是他們謝氏父子在朝野和軍中的名聲過盛,若是他留在京中掛個閒職,有他這麼個質子在,或許皇帝就能放心謝臨山了。

魏疏白回來時,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

魏疏白在窗邊坐下,拿了一卷書在膝頭翻著問:“怨上我了?”

謝徵放下搭在眼前的那隻手臂,意興闌珊答了句:“沒有。”

魏疏白道:“太子會是個明主,引薦與你結交,我倒也不怕你會怨我。”

謝徵想著白日裡魏嚴同他說的那些話,抬起眼問表兄:“太子這般暗中接洽的武將,還有多少?”

魏疏白視線從書頁上移開,終於帶了幾分意外:“你倒是敏銳,除卻你,京中能讓殿下主動去結交的也只有沈家了。”

謝徵用目光詢問他結果如何。

魏疏白無奈道:“沈國公乃純臣,不過他老人家畢竟已是三朝元老,看的長遠,早些年沈慎雖同你齊名,後邊就只剩個紈絝之名了,緣由還是被一青樓女子給辜負了,從此一蹶不振。”

謝徵神色開始變得有點一言難盡:“沈慎那傢伙……不至於。”

魏疏白看謝徵一眼:“今日太子客卿們為你和姑父的事出謀劃策時,就有人提出要你也佯裝是為情所傷,從此做個紈絝浪子,讓陛下放心些。我說不妥,此計沈家已用了,你再用就撞了。再者,你若有個心儀的姑娘,叫人家姑娘誤會了,只怕你又得惱……”

謝徵打斷魏疏白的話:“我在軍營裡呆了五年,上哪兒去找個心儀的姑娘?”

魏疏白笑道:“我聽姑姑常提起你和孟將軍的女兒,還當你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謝徵想起今日見到的那一口一個“兄長”叫著他的丫頭,心口就沒來由地發堵,此刻聽了魏疏白的話,只覺更堵了些,精緻的眉眼間染上幾許不耐:“渾說什麼?一個會走路了就會闖禍的丫頭,也就母親喜歡她,待她親厚些。”

魏疏白看著謝徵,意味不明笑笑:“我倒覺著孟姑娘心性赤誠,難能可貴。”

謝徵想起記憶中那個小丫頭的模樣,眼前不知何故又浮現出了她如今的樣子,心中的煩悶更甚,只說:“我拿她當妹妹看的。”

魏疏白“唔”了聲,“那倒是合母親意了,母親常和姑姑唸叨,想替孟姑娘相看個好人家呢,是姑姑說捨不得孟姑娘,看你過幾年回來會不會開竅,不然就只能任從小看著長大的兒媳婦成別家的了。”

謝徵皺了皺眉,道:“我早同母親說過了,只把她當妹妹看的。”

這話一出口,心中卻越亂,他不耐一揚眉道:“表兄今日是怎了,淨同我說這些?”

魏疏白笑笑:“你也快十九了,再過一年便要及冠,是該想想成家的事了。”

謝徵一撩眼皮:“表兄都不急,我急什麼?”

見他把話頭繞到自己身上,魏疏白很懂見好就收:“罷了,我也不同你說這些了,今夜時辰不早了,回房歇著吧。”

魏疏白是廣袖飄飄地走了,謝徵卻是左右睡不著了。

他出了房門,在魏府的水榭木欄上支起一條腿倚柱坐了一陣,望著水中那盤圓月,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今日在晉文公府的水榭遇到長玉的那一幕。

少女身量高挑,手腳纖長,一身石榴紅裙躺在美人靠上時,半截裙襬拖曳及地,碧色的荷葉遮住了臉,只餘一頭青絲蜿蜒鋪散在長凳上,恍若一尾擱岸的紅鯉。

水中的月影似乎成了那少女的臉,生得明豔的眉眼,偏偏又望著他略有些憨氣地笑。

謝徵皺了皺眉,擲出一顆石子,水波散開,水中那張明豔嬌憨的臉也隨之消失了。

-

長玉再次見到謝徵,是在國子監的射藝課上。

更換騎射服時,貴女們就在嘰嘰喳喳地討論新來的武夫子。

但長玉一向不關心這些,便也沒在意,等在校場列隊站好見著人了,她才有些傻眼。

她們從前的武夫子板著一臉大鬍子道:“謝夫子是在關外殺過北厥蠻子,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將軍,其箭術更是有百步穿楊之稱,此後便由謝夫子教授爾等射藝,切不可偷懶!”

學子們異口同聲應是,但明顯是女弟子們的應聲更響亮。

謝徵全程面無表情,在武夫子訓話完畢後,他才冷著臉說了第一句話:“繞校場跑十圈。”

這下大家都傻了眼,一片“啊”聲,還以為是新來的武夫子不懂情況,說錯了。

但謝徵絲毫沒有改口的意思,於是一群少男少女們只能認命地繞校場開始跑圈。

不巧今日齊姝告了假,皇子們見貴女們都在跑圈,拉不下那個臉說自己跑不下來,貴女們見嬌生慣養的皇子們都沒吱聲,更不敢叫苦。

跑到第四圈的時候,就有體弱的皇子臉色發白地說不行了,被候在校場外的小太監領走。

見有皇子都打退堂鼓了,貴女們便也陸陸續續地說跑不動了。

換了武夫子的第一堂射藝課,最後撐下來練箭術的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謝徵講授射箭要領時,似乎也壓根不關心剩下多少人,講完了便讓她們獨自練習小半刻鐘,隨即再挨個射靶考察。

長玉練靶時,甚至聽到兩個皇子在叫苦不迭:“這麼個活閻王,怎麼沒去戰場上殺蠻子,來給我們當武夫子多屈才啊!”

長玉也覺得謝徵來國子監當夫子屈才了。

他那麼肆意閒散的一個人,就該留在關外那片廣袤的天地才對,為何領了這麼個差事?

因為這一走神,輪到她射靶時,她就射偏了,直接沒上靶。

謝徵的臉色沉得像是要吃人。

直接讓其餘學子繼續練箭,他盯著長玉練。

幾個還沒射靶的皇子和官員之子頓時對長玉投來了感激涕零的眼神。

長玉站在射場上瞄準箭靶,也覺得自己背後涼颼颼的。

射完三箭都正中靶心,她才回過腦袋望著謝徵,等他發話。

謝徵一開口就跟下冰雹似的:“你這眼沒瘸,手也沒折,之前那一箭是怎麼射的?”

長玉老實道:“走神了。”

謝徵神色更冷:“開弓放箭你都能走神,腦子裡在想什麼?”

一旁的貴女們對謝徵的幻想已全然破滅了,無比同情地望著被劈頭蓋臉一頓訓的長玉:“謝夫子也太兇了吧,長玉好歹是個姑娘家,哪有這麼兇的?”

“我娘說得對,果然不能看臉嫁男人,這謝夫子瞧著是俊美不凡,可這暴脾氣,又是個武將,誰知道把他惹急了他會不會打人呢!”

此言一出,躲得遠遠望著謝徵和長玉的貴女們,臉色又白了幾分,齊齊往後退了幾步。

射場上,長玉也被謝徵一連串的冷言冷語懟得有些難受,在他又一次問自己後,她老老實實道:“在想你……”

銅鐘聲響起,射藝課到下課點了。

長玉被這敲鐘聲打斷,正要接上自己沒說完的半句話,卻見謝徵怒氣一窒,似被她那半句話弄懵了,神色變得極為怪異,只說了句:“不準胡思亂想!”

長玉意識到他誤會了,忙道:“我沒……”

謝徵卻抬手製止,似不願再聽她多說什麼,道:“今日的授課就到這裡。”

長玉眼睜睜看著他面若冰霜走遠,在下校場外的臺階時,卻險些一腳踩空跌個狗啃泥。

長玉摸了摸腦袋:“至於把他氣成這樣嗎?”

她本來要說的是“在想你為何來了這裡”。

-

因為射藝課上的事,長玉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

她覺得謝徵肯定是誤會自己那話了,他那麼生氣,得同他解釋清楚才好。

同窗的學子見她蔫頭耷腦的,都以為她是被謝徵訓狠了,紛紛替她抱不平:“謝夫子也太嚴厲了些,當真是一點不顧及女兒家的顏面!”

“就是就是,難怪我娘說甭管長得多好看,只要是從軍的,多半都是粗人一個!”

“長玉我這有杏仁酥給你吃,別難過了。”

“我的青梅釀果子也給你!”

“還有我的松子薄餅!”

……

長玉最終一臉懵逼地收了滿滿一書袋貴女們給的點心。

李懷安是隔壁上甲院的學子,約莫也是聽了長玉被武夫子訓的事,今日齊姝不在,他也主動在書院外等長玉,見著人了,再熟稔不過地把珠算作業遞過來:“夫子今日留的題,我已做完了。”

長玉拿過習題冊,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從書袋裡掏了一大把貴女們給自己的糖果遞給李懷安,很誠懇地說:“謝謝。”

李懷安捧著那把糖果有點無地是從,最後只能哭笑不得地道:“多謝孟姑娘。”

長玉擺擺手說:“不謝不謝。”

這一回頭,卻見垂花門處不知何時站了一人,面似冷玉,眉如墨染,冰刀子一樣的目光正正冷冷扎著二人。

長玉渾身的皮一緊,只覺自己偷抄作業被謝徵撞了個正著。

李懷安卻覺著,那青年的目光,像是要將自己捧著糖果的一雙手直接鋸斷似的,冰冷又陰沉得緊。

長玉正苦於不知如何開口打破這尷尬,便見謝徵冷冷瞥了她一眼,扭頭就走。

她怕謝徵回去告狀,那母親一定會生氣的,家裡還有寧娘呢,要是讓寧娘之道自己抄珠算作業了,更丟人。

於是她趕緊掏出李懷安的珠算冊子還給他,“抱歉,叫我兄長瞧見了,這冊子我就不帶回去了。”

還了冊子後,她又拎著自己的書袋急急忙忙去追謝徵。

一路急跑出書院也沒瞧見人,她正四下張望著,便聽得旁邊一道冷冷的嗓音:“這兒。”

長玉回頭見抱臂靠書院旁的石獅子站著的人,心下驟鬆了口氣,走過去道:“我還以為你直接走了呢。”

謝徵冷瞥著她:“走了才不妨礙你們?”

長玉生氣了,擰眉看著他:“你在胡說什麼?我以後不抄他珠算作業就是了,你犯得著這麼變著法兒的挖苦我麼?”

謝徵也知道自己是被那股莫名的巨大怒意攪得快理智全無了,才口不擇言說了這話。

他沉默了一息,問:“多久了?”

長玉剛冒出來的那一點氣性,立馬就心虛地沒了,垂著腦袋用腳尖在地上畫圈:“去年學《九章算術》商功篇的時候,因為老是算錯,被夫子訓了好幾次,就跟著長公主一起抄他的作業了……”

齊姝是覺得她堂堂一國公主,被夫子這麼訓丟分,就帶著長玉一起抄。

長玉覺著齊姝都抄了,自己要是說不抄,那就是打齊姝臉了,於是就跟著一起抄了。

謝徵盯著她:“你好的不學……”

長玉沒跟他解釋太多,況且自己的確抄了,蔫頭耷腦道:“我知道錯了,你別告訴我娘。”

她垂著腦袋,一副老實巴交乖乖挨訓的樣子,他端著一副冷臉,彷彿就是個惡人,引得過路的學子頻頻看他們。

謝徵眉心跳了兩跳,冷著臉問她:“不會算商功?”

長玉小聲道:“現在還多了方程篇和勾股篇。”

謝徵:“……”

最終他揉了揉眉心,準備跟從前在北地時一樣先帶她去酒樓,不知怎地又頓住了腳步,問:“你平時都在哪兒抄他功課的?”

長玉老實交代:“在書院裡怕被人看見,都是和長公主一起去街口的如意酒樓定個雅間。”

謝徵臉色便又冷了一個度:“方便你再啃個豬蹄是吧?”

一種他和她獨有的曾經被人偷竊了的怒意衝蕩在心間,謝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發了這麼大的脾氣。

但一想到他不在的這五年裡,有人取代了他曾經的位置,他心口就莫名堵得慌,連帶著對取代了他的人都生出一股莫大的惡意。

彷彿那人是個小偷,偷走他最珍視的東西。

如今他和長玉生分至此,都是因為那個小偷造成的。

長玉還當他是因自己抄李懷安的珠算作業,還去酒樓吃好吃的才生氣的,連忙解釋:“沒吃。”

齊姝是個雅緻人,頂多點一壺茶,再上幾道點心。

謝徵哼了聲,總算是沒再挖苦她了。

但也沒帶她去酒樓雅間,他領著長玉往回走時,路過一處河堤,邊上種了垂柳,還建了個亭子,裡邊置有石桌石凳。

他便帶著長玉走了進去,抱臂道:“就在這裡寫,遇到不會的就吱聲。”

長玉乖乖拿出筆墨紙硯,準備動筆的時候,有些糾結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謝徵擰著眉問她:“怎麼了?”

長玉小心翼翼道:“要是都不會呢?”

謝徵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脾氣問:“你這幾年在國子監都學了什麼?”

長玉小聲道:“算術課上就一堂沒聽懂,後邊就全不懂了……”

謝徵抬頭看著她道:“你全都不會,還敢抄人家的功課?”

長玉又心虛又無助:“就是不會才去抄的……”

謝徵惡狠狠瞪她:“以後少和李家那小子來往,你不會的他還給你抄,一肚子壞水。我以前幫你抄的詩文,那也是你都背得滾瓜爛熟了,我才替你寫的。”

連帶著李懷安也被他罵,長玉其實挺內疚的,但她這會兒被人掐著了七寸,說話都不敢大聲,只垂著腦袋聽訓,老實巴交得竟然瞧著有點可憐。

謝徵看她一眼,終於停止了數落,說:“把書拿出來,今日我從商功篇重新教你。”

長玉拿出了書,謝徵都沒看,直接道:“商,估量矣。功,則作用功時日。所謂商功,便是算物之大小,用以計量工程用工。諸如北地戰事連連,城牆每年都要修葺,需命工匠採土石几何,都得用商功之法算出。”

長玉原本還蔫頭耷腦的,聽謝徵說起了這些,神色瞬間專注了起來。

謝徵的聲音還在繼續:“‘穿地’即為掘土,‘堅’謂築土,‘壤’謂息土,‘墟’謂墟土,以穿地求壤,五之;求堅,三之,皆四而一……”1

他從日上中天講到日薄西天,長玉總算學懂了商功篇,還將夫子留下的習題準確無誤算了出來。

為此長玉心情大好,眼瞧著他嘴都快說幹了,有撐船賣桂圓的老翁從河邊路過,還大方地買了一紮桂圓給他吃。

謝徵把臉別作一邊:“我不喜吃甜食。”

長玉頗為可惜地道:“那隻能我幫你吃了。”

她從那把修剪好的桂圓枝上摘下一顆,兩手用力一擠,半透明的瑩白果肉就被擠了出來,吃進嘴裡滿口清甜。

謝徵曲起一條腿坐在涼亭的木欄上,背靠亭柱,似在看日落下蜿蜒遠去的江河,只視線偶爾又往邊上瞟過,久久地停留在那蹲坐在石凳上、吃得滿手都是桂圓汁的少女身上。

她張嘴去咬要被擠出來的果肉,嘴角蹭到桂圓皮,沾了一點果皮上的微塵,彷彿是生了枚小痣在那裡。

謝徵越看越覺得礙眼,或者說,是那一點穢跡,如一把鉤子似的鉤在了他心坎上,刺撓得他心癢癢。

視線又一次掠過時,他終於皺眉出聲:“你嘴角沾到了髒東西。”

“嗯?”長玉聞言,伸手一抹,扭過頭問:“現在呢?”

謝徵看了眼說:“還在。”

長玉便更用力地抹了一把,擦得嘴角都有些紅了。

謝徵皺眉道:“過來。”

長玉乖乖走近,他食指抹過她嘴角時,兩個人都愣了愣。

夕陽照得整片河域都紅彤彤的,她臉上也是紅的,只嘴角因為吃多了桂圓,指腹擦過時,似乎都帶著微潤的水跡。

謝徵聞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像是桂圓果肉的甜味。

“好了。”他收回手時,將那隻手背到了身後,頭一回沒敢直視眼前的姑娘。

心跳快得像是在擂戰鼓,一如他頭一次上戰場時那般。

-

這夜回去,謝徵見鬼地做了個夢。

夢裡還是在那河堤邊的亭子裡,長玉抱著一紮桂圓在吃,嫣紅的唇上沾著桂圓果肉清甜的水漬,像是三月裡帶著晨露的桃花瓣。

她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問他:“我唇上有東西?”

他盯著她乾乾淨淨的嘴角,想說沒有,卻莫名奇妙地開始喘,不受控制地扣著她後頸,有些粗暴地吻了上去……

從夢中驚醒時,謝徵臉色十分難看,掀開被褥便去隔間泡了個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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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玉一連數日都沒再見到謝徵,她不再跟著去如意酒樓抄李懷安的珠算功課,齊姝得知是她“兄長”發現後,還十分同情她。

不過很快齊姝也不抄李懷安的作業了。

長玉對此還有點奇怪,齊姝天不怕地不怕,也只有她母妃能管管她了。

但齊姝紅著臉支支吾吾說,是夫子知道了這事不高興。

長玉知道齊姝上心的夫子,也只有前兩年才中了探花郎,如今暫且被安排到國子監講學的那位公孫家的小夫子了。

公孫夫子是怎麼發現齊姝抄功課的長玉不知道,但齊姝現在每天下學了都去找公孫夫子補算術課,長玉還挺羨慕的。

不知道是不是謝徵嫌她太笨了,謝徵後面都躲著她,似乎是怕繼續教她了。

李懷安得知長玉要惡補珠算,倒是很熱心地表示願意教她。

長玉想著等自己學會了,也算是在謝徵跟前揚眉吐氣了。

只是不巧,李懷安教她的第一天,謝徵就又來接她下學了。

李懷安瞧見在門邊站著的,那目光冷得能結冰渣子的青年人,拿著書冊嚥了咽口水道:“孟……孟姑娘,你兄長來了,要不我還是改日再教你吧?”

長玉眼瞅著謝徵心情似乎極為不好,他對李懷安本來又有成見,怕牽連無辜,點了點頭。

李懷安走後,她才抿唇道:“我沒抄他功課,我是在跟他學均輸篇。”

“哦?學得怎麼樣了?”謝徵抬起眼看她,語氣咋聽平靜,可莫名地又叫人怵這份平靜。

長玉道:“還沒學好。”

謝徵說:“回去,我教你。”

長玉詫異地抬頭看他:“我還以為你嫌我笨,不肯教我了。”

謝徵冷笑著看她:“確實笨,所以今後還是別自以為了。”

長玉:“……”

她氣不過道:“我給你送了回禮你都不肯見我,你那不是不願教我了躲著我是什麼?”

謝徵腳步一頓,長玉險些撞上他堅硬的後背。

他回過頭來,長玉仰著頭同他對視,只能瞧見他深不見底的一雙眸子。

他說:“我在想一些事情,想明白了,就能見你了。”

長玉困惑道:“想什麼?”

謝徵卻說:“你現在不會想知道的。”

長玉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在謝徵的“諄諄教導”之下,她的珠算課業,在這一學年完畢,總是得了個甲一。

長玉對朝堂的事,還是從母親和同窗們那裡聽來一字半句,只知道關外要打一場硬仗,謝伯伯要帶著她爹和外祖父出關去打北厥人,她爹今年也不能趕回京城陪她們母女三人一起過年了。

初一謝夫人要回孃家去過,除夕夜那天便讓孟麗華帶長玉姐妹二人一道去謝府過節了。

這些年裡,魏祁林若是年節不回京城,她們都是這樣過節的,只不過今年多了一個謝徵,似乎又比從前熱鬧了不少。

長寧吵著要看煙花,謝夫人和孟麗華還在飯桌上話家常,長玉和謝徵已帶著長寧去院子裡放煙花爆竹了。

兩個大的帶著一小的瘋玩了一陣,長寧跟個小豬似的,玩累了就犯困。

長玉用厚毯子把她裹起來,放她在暖閣的軟榻上睡著。

她用飯時喝多了果酒,在外邊玩雪放鞭炮跑那一陣,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酒的後勁兒上來的,一張臉紅撲撲的,腦子也開始犯迷糊。

暖閣裡沒有多的毯子,矮几底下放了個炭盆子,她便趴到矮几上暫眯會兒,只等孟麗華和謝夫人那邊聊完了,再一道回家。

謝徵找過來時,就見一大一小都在暖閣裡睡著了。

外邊風雪正大,他解下自己肩頭的大氅,搭到了長玉肩上。

長玉含糊應了聲什麼,但酒意作用下睡得沉,並未醒。

謝徵垂眸看著她燭火下紅撲撲的一張臉,視線落到了她豐潤的唇上。

燭影搖曳,少年微喘著起身,回看了一眼伏案睡得依舊恬靜的少女,掩上暖閣的門離去後,少女緊閉的長睫才輕顫了兩下。

本就嫣紅的唇,在燭火下多了幾分微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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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一過,長玉還沒等到自己的及笄禮,關外就傳來了噩耗。

她外祖父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孟麗華心急如焚,可關外距京城千里之遙,她一弱質女流,小女兒又還不到五歲,拖家帶口的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趕去父親身邊侍疾。

長玉提出代母親前往關外,看望外祖父,孟麗華知道女兒自幼跟著丈夫習武,到了京城後,也從未荒廢過一身刀法,時常和府衛切磋,一番權衡,到底是同意了。

長玉北上那天,謝征駕馬出城送了她十餘里地。

分別時,給了她一塊令牌:“這塊令牌能調動我的親兵,你此去若遇上什麼難處,儘管找他們。”

長玉捏著令牌問他:“你給我了,你呢?”

風雪太大,謝徵坐在馬背上,側過臉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說:“我暫且回不去了。”

長玉對他這話一知半解,只隱約猜到,謝臨山此番能成功發兵北厥,應該和他去國子監當了武夫子有關。

謝徵沒再多說什麼,只仗著手長的優勢,從馬背上傾身過來,如小時候那般,摸了摸她的頭,說:“見了孟老將軍,代我向老將軍問聲好。”

長玉“嗯”了聲。

謝徵又從懷裡掏出一方錦盒遞給她:“再過幾天就是你生辰了,本想留著等你生辰當及笄禮送你,只能提前給你了。”

長玉打開一看,發現是枚做工很精緻的玉簪,通體雪白,只在尾部暈開一抹鴿血紅,好似旭日初昇的一抹霞光,這無疑是點睛之筆,讓整根簪子都有了靈氣。

她皺眉:“這太貴重了些……”

只看玉的成色,就知道絕非凡品。

謝徵嗤道:“你的及笄禮,我能拿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送你?”

長玉不知想到了什麼,悶聲不說話了。

謝徵倒是尤為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等你及笄了,我有話想同你說。”

長玉垂著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謝徵馭馬退開些許,道:“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馬車在雪地裡行駛出很遠了,長玉再掀開車簾往回看時,還能看到少年馭馬站在矮坡上,身姿筆挺如蒼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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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卻沒想到,這一別,讓他險些永遠失去了那個姑娘。

二月底,北地的戰報再次八百里加急傳回了京城。

皇帝看完戰報大怒不已,滿朝文武也具是震驚。

徵遠將軍隋拓不滿謝臨山讓他留守關內,為了爭搶軍功,帶兵深入大漠追敵,一支走投無路的北厥軍隊在斷糧數日後,抱著必死的心轉攻錦州,哪料錦州弱防。

那支北厥軍狂喜,如瀕死的惡狼搶食發起了更猛烈的進攻。

重傷的孟叔遠下令疏散城內百姓,披甲要上城樓死守,他那在軍中侍疾的外孫女,卻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塊令牌,得了一幫精銳擁護,命親兵帶著孟叔遠撤離,自己則穿著他的戰甲上城樓督戰。

後來死守不住,為了給城內百姓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她帶著殘軍往反方向逃誘敵,最終被北厥人逼下山崖生死不明。

謝臨山率大軍及時回援,錦州是保住了,城內百姓有了足夠的撤離時間,也無甚傷亡,只是派出許多人去尋孟叔遠的外孫女,至今仍沒傳回消息。

孟麗華初聞噩耗幾欲哭至昏闕,魏綰寸步不離守著她。

謝徵聞訊,則是直接快馬進宮了一趟。

誰也不知他跟皇帝說了些什麼,從宮裡出來後,他連家門都沒進,只命常隨回去傳了個話,便快馬加鞭往北地去了。

八百里加急都得跑三五天才能跑完的路程,謝徵日夜兼程,愣是用兩天半趕到了長玉墜崖的地方。

萬幸底下是一條大江,他沿江往下游一路尋找,逢人便問,半月後終於在一個叫臨安的小鎮找到了她。

一對姓趙的老夫妻在結了冰的河邊發現了她,本以為人已經凍死了,好心地想給這素未謀面的姑娘斂屍埋了,一搬才發現人還吊著一口氣。

老頭子從前是個獸醫,試著死馬當活馬醫,給那姑娘用了一副藥,誰料那姑娘還真命硬,愣是給熬過來了。

風餐露宿半個月,謝徵一身狼狽站在趙家小院門口,雪白的海東青扇翅落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那屋舍下方,開著半扇破舊的木窗。

窗前,一披著補丁舊襖的姑娘坐在床上,端著豁口的藥碗,正苦大仇深地擰著眉頭喝藥。

謝徵眼眶突然就有些發紅了。

他往前邁了一步,但那口心氣兒一鬆,不眠不休將近半月的疲憊和風寒齊齊湧上來,謝徵直接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長玉聽得“咚”地一聲倒地大響,回頭望著倒在門口的青年,捧著藥碗和守在床邊的大娘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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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再次醒來,發現只有那個姓趙的老丈在床邊照料自己,他忍著邪寒低咳兩聲,沙啞出聲:“我要尋的那個姑娘呢?”

老丈說:“那姑娘傷著了腿,如今還下不得床,在隔壁休養著呢。”

謝徵便側頭看了看窗外,連日大雪,今日竟難得有了日頭,日光透過紙糊的木窗照進來,沒多少暖意,卻看得人心頭熨帖。

老丈出去做木工時,謝徵強撐著病體披衣出了房門。

對面房間的窗依舊開著,海東青停在窗前,沐著一身暖陽的少女,用落著傷痂的手指輕輕梳理著海東青潔白的羽毛,偶爾嘴角含笑地低語幾句什麼。

謝徵扶著門框看了許久。

長玉終於注意到了他,側頭朝他這邊看來:“你醒了?你風寒還沒好,別出來吹風,當心夜裡又起熱症。”

謝徵依然只盯著她,語氣很沉:“我差點以為我找不到你了。”

長玉微微一愣,隨即笑問:“要是真找不到呢?”

謝徵卻道:“總能找到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長玉依然是笑著的,“那現在找到了呢?”

謝徵說:“想問問你願不願嫁我為妻。”

長玉歪了歪頭:“這就是你送我離京時那天說的,等我及笄後,想同我說的事?”

扶著門框一身病氣臉色蒼白的青年緩緩答:“是。”

神情堅定又執拗。

長玉道:“我若說不願呢?”

謝徵說:“趁你傷了腿,跑不了,綁回去成親。”

長玉又笑了起來:“哪有你這麼霸道的?”

謝徵不無認真地道:“我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

長玉微微皺了皺眉,拍拍自己腦袋說:“真奇怪,總覺得這話你好像同我說過似的。”

她說到此處又止不住地笑:“說起來,我受傷昏迷期間,做了個很有意思的夢,夢裡受傷流落到這裡的,變成了你,我則成了個屠戶家的女兒。”

謝徵聽著她說這些,只道:“若真能如你夢裡那般,我倒願替你受這一遭罪。”

長玉卻搖頭:“夢裡太苦了,你沒了爹孃,我也沒了爹孃,還是現在好。”

謝徵說:“傻,夢自然都是假的。”

長玉頗為贊同地點頭:“對,肯定是假的,夢裡你還入贅給我了呢!真稀奇……”

謝徵默了一息,神色有點一言難盡地抬眼看她:“你平日裡都在想些什麼?”

長玉頓時豎起三根手指:“天地良心,我真沒肖想你入贅給我……”

謝徵突然打斷她的話:“夢裡有李懷安嗎?”

長玉是個實誠孩子,老實巴交點了點頭:“有。”

眼瞅著謝徵臉色難看了下來,長玉有些茫然地道:“我在夢裡沒抄他作業了,在夢裡都是你教我讀書呢。”

謝徵心頭剛舒坦一點,便聽她吶吶道:“不過我在夢裡還有個未婚夫……”

謝徵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他不知是吩咐的誰:“即刻備車,把人給我綁回府!”

長玉眼瞅著從房頂跳下來了幾名暗衛,連忙十分警惕地扒住了窗沿,盯著他道:“你要幹嘛?”

謝徵霍霍磨牙:“綁你回去成親!”

省得夜長夢多!

長玉扒著窗沿嚎:“我不!我要上陣殺敵當將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