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173章 番外:齊旻篇

 (一)


 齊旻還是東宮那個無憂無慮的皇長孫時, 每日所思不過如何完成父王留下的課業,所愁也只是怎麼在母妃那裡撒個嬌, 才能多玩一會兒蹴鞠。


 錦州城破, 父王身死的戰報傳回京時,便徹底擊垮了東宮表面維持的那份安穩。


 父王死了,他很難過, 但母妃難過的原因似乎比他深沉得多。


 東宮總是在陸陸續續地死人。


 父王的客卿們常秘密來東宮同母妃商議什麼要事,每每送走那些人後, 母妃看他的眼神都愈發凝重。


 他尚年幼, 並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夜裡母妃守著他, 時常整晚整晚地睡不著。


 便是淺寐著了, 他偶爾翻身的動靜便能驚醒他母妃,她總是抱他抱得很緊,口中喃喃念著什麼“一定會讓他活下去的”,不經意間便已淚流滿面。


 那年他不過也才四五歲,以為母妃是傷心父王的死,輕拍著母妃的肩, 說自己長大了會保護她,母妃卻抱著他哭得更厲害。


 直到東宮那場大火來臨,他才明白母妃所謀劃的一切。


 遠處宮殿燃燒的火光映紅了他的眼,而他被母妃親自摁進了炭盆裡,炭火的溫度燒得他骨隙都痙.攣著疼,他哭嚎到嗓子裡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母妃在他耳邊哭著說“一定要活下去”, 可他當時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太疼了, 活著太疼了, 不如讓他死了吧。


 他痛到幾欲昏闕, 臉上熾熱的溫度似乎鑽進了腦仁兒裡,燙得他腦髓都跟著炙疼。


 父王留下的影衛抱著他往安全的地方撤時,他趴在對方肩頭,看著母妃推倒了炭盆,火舌很快燎燃了垂絲桌布,他母妃還端起燭臺點燃了這主殿內掛了層層疊疊的帷幔。


 火光慢慢吞噬了整座宮殿,他已痛到發不出聲音了,只下意識地朝著母妃伸出手,想救母妃,但母妃只是在火光裡溫柔地朝著他笑,隔得太遠他聽不見母妃在說什麼了,依稀從嘴型辨出她說的是“活下去”。


 (二)


 再次醒來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他還是好疼,渾身都疼,特別是臉和腦袋,彷彿是有炙火在皮下燒一般,痛得他恨不能碰柱碰個頭破血流,眼前視物都不甚清晰。


 他意識並不清醒,只下意識孱弱地喚“母妃”。


 但這次沒有那個溫暖的懷抱,也沒有那隻溫柔的手來撫慰他了。


 在嘈雜而陌生的諸多聲音裡,他聽見有人帶著哭腔說:“可憐的淮哥兒,王妃已經沒了啊……”


 後來那些人都走了,只剩一人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低聲同他說:“殿下,奴婢蘭氏,原是太子妃娘娘身邊的人,太子妃娘娘把您託付給了奴婢的。從今往後,您的母妃不是太子妃娘娘,是長信王妃,在這長信王府,您除了奴婢,誰都不要信,奴婢會護著您的。”


 他還是疼,眼角滾落岩漿一樣的液體,滑進了兩鬢,水澤劃過的地方,燙得他麵皮火辣辣的更疼。


 他聽見那個聲音繼續輕柔地同他說:“別哭。”


 齊旻也不知道自己是疼哭的,還是想起母妃已死在了大火裡,難過哭的,他只覺得好疼,好疼好疼,從裡到外都疼……


 握著他的那隻手也溫暖,但一點都不像母妃的手。


 從此以後,他不僅沒有父王,也沒有母妃了。


 (三)


 燙傷加上最後的記憶裡母妃葬身火海的緣故,齊旻雙眼能視物後,變得極為怕火。


 夜裡屋內點燈燭他都會歇斯底里尖叫,摔打身邊一切能摔的東西。


 從此他的院落裡,一入夜便是漆黑一片,下人們怕驚擾了他,走路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他住的地方彷彿成了一座死宅。


 一切熾熱的東西都能引發他的恐懼,飯食湯藥他只喝冷的,甚至洗漱沐浴的水,也一定要是冷的。


 他寧可凍出一身風寒,也不敢再接觸任何溫熱的物件。


 在失去母妃後的不知第幾個日夜裡,他變成了母妃當初在東宮的樣子,夜不能寐,屋外颳風的動靜都能驚醒他。


 他的神經總是時刻緊繃著,甚至一度不敢入睡——怕自己在噩夢裡夢囈說出了什麼。


 後來他傷好了些,纏在他身上的那一圈圈白色紗布能解開了,進來送水伺候他洗漱的婢子,嚇得驚叫一聲打翻了水盆。


 年老的嬤嬤進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瞧見他時,也是嚇得腿軟。


 最終是蘭姨呵斥走了那些人,親自打水來服侍他洗漱。


 屋裡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都被收走了,他看不清自己是何模樣,但手臂上留下的燒傷疤痕,坑坑窪窪的一片肉紅色,確實醜陋又噁心。


 他的繼母——他“母妃”的妹妹嫁進王府後來看過他一次,也是嚇得門都沒敢進,只站在門口便變了臉色,聽說回去後幾天都吃不下飯。


 他一直都默不作聲,只在一天蘭姨伺候他洗漱後,忘了及時收走臉盆時,藉著盆裡的水照了一眼自己的樣子。


 水光照得不是很清晰,但他還是嚇得一腳踹翻了銅盆。


 他太久沒說話,嗓子裡只能發出沙啞又刺耳的尖叫聲。


 那不是他,他記得自己從前的樣子,父王還請畫師為他和母妃作過畫,他眉目清秀,唇紅齒白,他不是水盆裡那個醜東西的樣子!


 蘭姨聞聲進來,抱著他安慰了很久。


 但他性情還是越來越陰暗孤戾,喜怒無常,近身伺候的婢子稍露出個驚恐的眼神,便能引得他勃然大怒,下令將那婢子亂棍打死。


 他變得敏感,暴躁,易怒,害怕見人,也害怕那些或驚恐或驚訝的目光。


 齊旻覺得自己都不是過街老鼠,而是一隻渾身長滿了皮癬,身上的皮毛都快掉光斑駁得令人噁心的病老鼠。


 那身燙傷唯一的好處,便是讓長信王夫婦都輕易不再來看他。


 繼王妃不知的確是同先王妃姊妹情深,還是看出他雖為長信王“嫡長子”,但已然是個廢人,對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將來都沒威脅,倒是願意給自己攬一身賢名,哪怕不曾再去看他,倒也半點沒短他院子裡的吃穿用度。


 蘭姨的夫家是商賈之流,人脈頗廣,很快便給他找到了一名江湖神醫。


 神醫說幸好他年歲尚小,那些被燒傷的皮,換掉後,還能長好。


 剝皮之痛作為十大酷刑之一,可見其殘酷血腥,他燒傷的範圍極大,不可能一次換完。


 他身上那些死皮,陸陸續續用了好幾年才徹底換完。


 切膚之痛,唯有親身經歷,才能明白有多痛苦。


 手腳在床上被綁得死死的,塞在嘴裡的木塞都被咬到變形。


 太疼了。


 他無數次地想,就這麼死掉好了,但偏偏又死不掉。


 那就報仇吧,這些痛,都是拜他的仇人們所賜,母妃也是為了他才死的,他必須要報仇!


 (四)


 齊旻那一身燒傷的皮肉徹底換完時,繼王妃的兒子已經能下地跑了。


 這些年,府上的人已習慣了他的陰晴不定,因為他臉上有燒傷,前些年便一直帶著面具,臉上換皮長好後,他還是不曾在長信王府的人跟前取下面具。


 府上的人以為神醫沒醫好他,怕犯了他的忌諱,也從不敢妄議此事。


 繼王妃也極聰明地不提此事,她的兒子已被封為世子,許是看他這個“姐姐的遺孤”可憐,倒也願意施捨他幾分憐憫,常說些讓她那健康活潑的兒子同他交好的話。


 齊旻心中只有厭惡。


 整個長信王府都是他的仇人!


 她那健康可愛的兒子,只會讓他想起自己這副不人不鬼模樣,心中嫉恨。


 隨元青能習武,能騎馬能拉弓射箭,他卻一身頑疾,日日湯藥不斷。


 他也想習武,但一向什麼都站在他這邊的蘭姨卻不同意,說他身體太弱了。


 只有父王留下的影衛傅青肯偷偷教他。


 從那時他便隱約知道,只有傅青會無條件服從他的命令,蘭姨對他忠心,但也是會拒絕他的。


 (五)


 齊旻真正開始懷疑蘭氏對他的忠心,是他十七歲因偷偷練武,勞損過度再次誘發了頑疾的時候。


 病來如山倒,大夫說他的情況不容樂觀。


 他昏沉著,意識卻清醒,聽見底下人跟蘭氏說,不該讓他換皮,經歷那麼多痛苦,愈發敗壞了身體。


 他一直以為蘭氏替他找神醫,是因為不忍心看他那般,但他聽到蘭氏說,若不換皮,他燒燬了容貌,將來如何坐回那把龍椅?


 原來,並不是為了他,只是為了那把龍椅。


 蘭氏還說,趁他如今身子還行,得挑幾個女人,讓他留下血脈,將來他若有什麼不測,才不會出大亂子。


 齊旻從未覺得如此諷刺,心口一片寒涼,冷得他發慌。


 原來蘭氏對他並不忠心啊,她忠心的只是他承德太子血脈這個身份。


 就算不是他,而是另一個有著父王血脈的人,蘭氏也會這般盡心盡力去服侍。


 他身體稍好些,環肥燕瘦的美人就被送到了他院子裡。


 他發了很大一通脾氣,蘭氏似乎很敬他,但在要他留下子嗣這事上,卻從未改變過主意。


 蘭氏總說,這是為了復仇大業,他冷笑著問蘭氏是不是盼著他死?蘭氏跪下說不敢,聲淚俱下,甚至列舉了許多諸侯爭位的例子給他,言子嗣就是舉事最大的底氣。


 他最終妥協了,但並不是被蘭氏那番言論說服。


 只是他實力還沒到能完全掌控趙家的地步,母妃給他留下的人馬,都唯蘭氏馬首是瞻。


 他能用的,只有父王留在東宮的那批影衛。但把蘭氏母子殺光了,趙家這盤棋便下不走了,所以他得留著蘭氏母子的性命,讓他們先繼續替自己做事。


 他滿懷厭惡地在蘭氏送來的美人裡,選了一個最膽小老實的。


 大概是他陰狠暴戾的名聲在外,那個女人很怕他,來他房裡時,整個人都在發抖,全程不敢看他。


 齊旻覺得噁心,不僅對於留子嗣這件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份也噁心。


 繼王妃養了一隻波斯貓,是番邦進貢的寵物,繼王妃是很喜歡,為了留下那隻貓兒的名貴血脈,繼王妃專程命人找了幾隻漂亮的白貓同波斯貓配種。


 齊旻覺得自己就像那隻被拉去配種的波斯貓。


 那個來伺候他的女人,他連她樣貌都沒看清。蘭氏怕他身子不好,還給他用了藥,他對中間發生的事幾乎是毫無印象的。


 醒來發現床帳中一片血腥,那個女人臉色慘白地暈在他身邊,不知是被嚇暈過去的還是痛暈過去的。


 齊旻只覺天旋地轉,那股噁心感更甚,讓他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剝掉一層。


 他當真只似一頭牲口,被人下藥也只為成事。


 他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通脾氣,那間屋子裡能燒的東西都被他命人燒了個乾淨,他在冰冷的湖水裡把自己泡到手腳皮膚髮皺,仍覺著洗不去那滿身的髒汙和黏穢。


 伺候他的女人回去便大病了一場,人也木木的,像是成了個傻子。


 底下的人暗地裡都說是被他嚇傻的,對他愈發懼怕。


 齊旻心底只有厭惡和噁心,他沒有一刻不想殺了那個女人——她見過自己被當成牲口下藥的樣子。


 每每意識到這點,他渾身的暴戾便壓不住,唯有殺人才能稍稍緩解。


 蘭氏在這事後,似乎也明白徹底犯了他的忌諱,收斂了許多,在他跟前伺候時,也總是擺出一副是為了復仇大業,對他忠心卻被他曲解的苦相。


 齊旻卻只想把她那張菩薩似的臉碾進泥地裡,再給她也下藥讓她明白被當成配種的牲口是個什麼滋味。


 他想殺那個伺候過他的女人,底下的人都以為是那女人沒伺候好他,不敢置喙。


 蘭氏也沒再阻攔,算是一定程度上的讓步。


 只不過那個女人還真是命好啊,她葵水沒來,被診出了孕脈。


 他殺不了她了。


 他知道,蘭氏很快就可以有別的選擇了。


 也是從這時起,他愈發忌憚起蘭氏母子。


 只要那女人生下一個男嬰,那麼他的位置便隨時都可以被取代。


 繼王妃那邊得知他的一個妾室有了身孕,也開始提防他,打著給他的院子裡添幾個人手的名義,安插了眼線過來。


 他的身子不好,不能同隨元青爭什麼了,他有了兒子可就不一定了。


 那繼王妃看著大度,長信王府上姬妾無數,也不見她爭風吃醋,可長信王的姬妾們給他生了一堆女兒,卻沒一個生出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