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163章 第 163 章



 有血跡從他嘴角泅了出來,很快便大股大股地往外湧,將衣襟和被褥都沾紅了一大片。


 俞淺淺在榻邊坐下,靜靜看著齊旻,她髮髻在方才掙扎時掙散了,臉上窒息而升起的薄紅還沒退下去,整個人顯得很是狼狽,神情卻極為冷淡:“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對你?”


 “你這樣的人,配得到別人的喜歡麼?”


 “你自私、殘暴、陰狠、喜怒無常,誰都得小心翼翼伺候著你,稍有不慎就得死,而你只要稍微施捨點什麼,就要別人掏心掏肺、感恩戴德,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齊旻口中全是鮮血,他一雙眼還是死死盯著俞淺淺,只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俞淺淺平靜道:“為你死的人還少麼?你除了猜忌,還為她們做過什麼?你只是投了個好胎罷了。”


 齊旻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目光執拗又帶著哀意。


 俞淺淺卻不再看他,直起身,同樊長玉說:“走吧。”


 樊長玉跟著俞淺淺一道出了店門,正要同她說話,俞淺淺腳下卻忽地一軟,幸得樊長玉及時扶住了她:“淺淺,你怎麼了?”


 俞淺淺臉色發白,再無在齊旻跟前的那股鎮定從容,說:“沒事,我緩緩。”


 她抓著樊長玉的那隻手一片冰涼:“毒殺一個人,終究還是跟殺雞魚不一樣的。”


 樊長玉扶著她就地在臺階前坐下,寬慰道:“我第一次殺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著,我今晚帶著寧娘過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鮮血多,煞氣重,就算他是皇孫,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這話說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淺淺心頭的陰霾散了幾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道:“是了,長玉你如今可是將軍了。”


 樊長玉撓頭,不好意思笑笑。


 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淺淺冰涼的手腳慢慢也有了溫度,她側頭看著身側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大抵是齊旻最後的問話到底還是讓她心底升起了點旁的情緒,她忽而道:“長玉,我有個秘密。”


 “嗯?”樊長玉偏過頭,日光落了她滿身,眉眼間具是一片燦輝,莫名地就讓人心生信任和親切。


 俞淺淺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樊長玉微愣了一下,便極認真地道:“我幫你保密。”


 俞淺淺看向夕陽下忽高忽低飛過的燕雀,目光變得悠遠,還有淡淡的傷懷:“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裡,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遠?”


 “從現在開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裡去。”


 樊長玉大驚:“那你是怎麼來到大胤朝的?”


 俞淺淺道:“睡了個覺的功夫,睜眼就在這裡了。”


 樊長玉神色變得有點古怪,盯著俞淺淺半晌,忽而道:“淺淺,你是神仙吧?”


 俞淺淺再次笑開:“這天底下能有我這般廢的神仙?”


 她看向樊長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誇,樊長玉有點靦腆,一時間不知怎麼接話。


 俞淺淺說:“我來的地方,史上也有個很厲害的女將軍,喚良玉。”


 她側頭看向樊長玉:“這裡什麼都不好,但有你,有寶兒,又也還好。”


 她彎起一雙笑眼:“千百年後,長玉必然也是個名垂青史的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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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陘、丞相魏嚴意圖謀反,李陘兵敗死於亂箭之中,魏嚴被生擒。


 一月後,皇帝齊昇因宮變受驚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間的後人被找回,雖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但已隨生母俞氏入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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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牢。


 昏黃的燭火在牆壁上投下兩道巍然暗影,牢房夾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燒得噼啪作響。


 陶太傅於落子間幽幽嘆了聲:“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錦州,當年的事,他無論如何,都要一個答案的。”


 他蒼老而有神的一雙眼靜靜端詳著對面年歲比自己小上一輪的人,以一個長者的姿態嘆息著詢問:“以圭,擔這一世罵名,你圖什麼啊?”


 齊旻死了,他的那批影衛裡,還剩下幾個,傅青亦在其中。


 謝徵審過之後,得出的答案同俞淺淺問出來的一致。


 如此,從隨家搜出來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說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調兵令也是真的,隨家是聽從了魏嚴的命令,才不發兵運糧去援錦州的。


 但又有新的問題橫在了眼前:隨家跟魏嚴沆瀣一氣,為何後來隨家反了,只放出些關於錦州失陷跟魏嚴有關的謠言,不直接揭發魏嚴?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嚴親自設計了錦州一案的,只是魏嚴自逼宮落敗之後,似乎就將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認下,卻又絕口不再替當年之事。


 “太子和臨山之死,有我之責,我不替誰擔這罵名。”


 壁龕上的油燈吞吐著一點昏黃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兩部分。


 魏嚴蒼勁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盤交線處,蒼然的聲線因沙啞更添幾分厚重,聽不出情緒起伏。


 陶太傅卻從他那話裡察出點機鋒來,滿是褶皺的眼皮抬起:“因著你和戚丫頭的事?”


 魏嚴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應該有這層緣由了,嘆道:“兩個孩子都問到安太妃那裡去了,當年你從戰場上退下來,留在了京中,真當老頭子什麼都看不出麼?”


 魏嚴沉默兩息,只說:“她是為我所牽連。”


 陶太傅也來過天牢多次了,每次都從魏嚴口中問不出什麼,今日他願多言,他當即就問:“此話怎講?”


 泥爐中炭火旺盛,茶壺中的水咕嘟翻滾著,壺嘴處白霧滾滾,升騰上去的霧氣模糊了魏嚴的容貌。


 恍惚間,坐在陶太傅對面的權相,又成了當年那個緊靠一篇詩文便名動晉陽的冷桀青年。


 他閉眼:“當年少謀,留了口舌之禍。”


 陶太傅目光嚴藹,心中卻已微微發沉。


 他先前同樊長玉說,謝徵和年輕時的魏嚴性子相似,其實不盡然,謝徵因自幼失怙,又得魏嚴管教嚴格,性情反更穩重些。


 魏嚴年少時,可不單是氣盛,幾乎已稱得上桀驁了。


 晉陽魏氏,百年鐘鳴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驕矜,他作為那一輩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氣只更甚之。


 十七歲便中探花郎,卻又不願早早入朝為官,反去遊歷名山大川,言要繼續遊學,兼修出世學,氣得魏家老爺子為了磨他性子,將人綁去了戚家軍營,讓戚老將軍代為管教,他這才在軍中同謝臨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暫且壓下心中那一絲複雜,捋須緩緩問:“何禍?”


 “啟順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賑災,賈家處處作梗,延遲下撥糧款,致使災民死傷過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賈家之過,反責太子賑災不力,令其閉門思過三月,底下臣子盡數受罰。帝心偏頗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為儲君的傳言,太子客卿們為太子謀,我說了讓先帝‘禪位’之言。”


 饒是時隔多年再聽到這話,陶太傅仍是因之色變,手指魏嚴想說什麼,最終只嘆一聲:“你……糊塗啊!”


 這話若傳進先帝耳中,太子和整個魏氏都是滅頂之災。


 魏嚴卻道:“非我糊塗,是太子優柔。”


 他目光嚴正得似一把鋼刀,就久居上位的氣勢一出來,不怒自威,冷聲道:“他當年若有那份魄力去爭,舉戚家和謝、魏兩家之力,談何不能將他推上那把龍椅?”


 陶太傅搖頭:“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寵十六皇子,只要他一日還是太子,那個位置終究是他的。讓先帝‘禪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盤皆輸了。”


 魏嚴問:“他最後等來了什麼?”


 話落,倏地冷笑一聲:“倒也如他願,賢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聽出魏嚴話中有含恨和譏諷之意,心底卻是無奈一嘆,先帝還是皇子時勢微,娶了戚皇后靠著戚老將軍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將軍在軍中的威望實在是太高,坐穩了那把龍椅,先帝又忌憚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紈絝之輩,他身為帝王尋不到由頭動戚家,才專寵貴妃,縱著賈家打壓戚家。


 可當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後來之事?


 陶太傅眼底帶了幾許滄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啞謎了,當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風拂過,壁龕上的燈火跳躍,魏嚴投在牢房牆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蒼寂,像是懸崖上的堅石。


 他沉默了許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貿留口舌禍言,又少謀輕信,未做萬全之策,以至那話被太子客卿傳到了先帝和賈家耳中,還尚不知情。”


 陶太傅聞言心中便是一個咯噔,魏嚴身後是整個晉陽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嚴說的那話,也不會當場發作,只會愈發忌憚,暗中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