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40章 第 40 章

    飛雪飄落簷下, 臺階上都積了薄薄一層。



    謝徵靠著廊柱抱臂站著,半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頭頂的燈籠灑下一地暖光, 將他纖穠合度的睫羽在眼瞼下方拉出一片暗影。



    他見過很多美人,也在魏嚴宴請賓客時見過赤足起舞的西域舞姬。



    舞姬那雙足的模樣他已不記得, 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腳踝上綴著鈴鐺的金色腳鏈,隨著舞動而叮噹作響, 像是一種無聲的邀請。



    看到樊長玉露出的那一雙足時,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舞姬腳上的那串金鈴鐺。



    隨即便是覺著荒唐。



    同時心中升起一股冒犯了她的自厭。



    謝徵煩躁揉了揉眉心, 他自小寄人籬下,為了秉承父親的遺志,一直苦讀兵法勤練武功, 加上魏嚴對他和魏宣管教嚴苛, 未免他們耽於男女之事, 連身邊伺候的人都一律是小廝,而無一婢子。



    他上了戰場後,一心殺敵,更沒想過這些。



    魏宣不知是見他恪守魏嚴定下的規矩才對著幹,還是純粹起了忤逆心思, 經常出入青樓、豢養外室,為此沒少被魏嚴責罰。



    那時魏宣嘲諷他只能做一條乖順的狗,問他識得溫柔鄉是個什麼滋味嗎,謝徵心中竟是和魏嚴一樣的想法,只覺此子難成大器。



    雖然不願承認, 但他從前的確是受魏嚴影響頗深, 魏嚴認為掌權者, 必須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欲.念,男女之慾,只是最低俗的一念。



    他從軍中歸來後,偶爾礙於情面推脫不掉一些宴會,前去赴宴時瞧見柔弱無骨的舞姬贏得滿堂喝彩,心中只有輕蔑。



    他和魏嚴一樣,瞧不上京中權貴的這一套,甚至覺著這些紙醉金迷只會讓人軟了骨頭。



    他將來娶妻,娶的也只會是擔得起謝家門楣的大家婦,而不是像他母親那般脆弱的女子。



    沙場刀劍無眼,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和他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他不需要誰為他殉情,只需要一個在他去後,替他撐起謝家門楣的宗婦。



    整個京城的世家子娶妻,都是以這樣的標準去世家女中遴選。



    但這些天……他是怎麼了?



    眼前下意識又浮現樊長玉的模樣,殺豬的、砍人的、咬牙隱忍的……



    她很好,甚至比許多世家女都堅韌,只不過她生長的環境太簡單了些,應付不來各路牛鬼蛇神……終究做不得謝家宗婦。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謝徵整個人都愣了愣。



    管事婆子提著燈籠巡查院落時,瞧見他站在廊下,問:“小兄弟怎不回屋歇著?”



    謝徵收斂了思緒,道:“正打算去找您,可否跟溢香樓的夥計擠一晚?”



    管事婆子疑惑道:“你是樊娘子的夫婿,怎不跟她睡一間房?”



    謝徵找了個由頭:“她帶著妹妹,不太方便。”



    管事婆子心說長寧那才多大個孩子,但考慮到長寧再小也是個女兒家,點了點頭道:“是老婆子顧慮不周,樓裡的夥計都是兩人一間房,本沒有多的房間,不過有個夥計鼾聲太響了,旁的夥計跟他一個屋都睡不著,你要是不介意,就去他房裡將就歇一晚吧。”



    謝徵只說不介意,管事婆子便帶他去了那夥計的房間。



    還在門外便聽見了那震天的鼾聲,跟打雷似的,謝徵有片刻沉默。



    管事婆子推開房門,門軸轉動的“吱嘎”也沒能吵醒那夥計分毫,她引著謝徵進屋後,把油燈點上,指了指邊上空著的一張單床:“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謝徵道了謝,管事婆子便提著燈走了。



    他脫下外袍枕著手臂躺到床上,本就沒多少睡意,對面床鋪的夥計鼾聲如雷,更是吵得他連合眼的心思都沒有。



    忍耐了一刻鐘後,謝徵起身走到那夥計床鋪邊上,一手刀砍在了那夥計後頸上,夥計被打暈過去,鼾聲瞬間停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只是依然沒有睡意。



    從前沒想過同樊長玉的以後,今夜突然想到娶妻的事,心中卻莫名煩躁起來。



    他知道樊長玉做謝家宗婦是不合適的,但回京後娶一個進退有度知書達禮、能幫他打理謝家大小事務的世家女,他又下意識有些排斥。



    他像是在荒野裡找到了一株生命力極強的野草,他有些喜歡,但是把這株野草挖回家去,和其他奇花異草一比,旁人只會嘲笑那株野草。



    野草只有在它自己的原野裡,才是肆意又頑強的,放進名貴的瓷盆裡精心打理的,便不是野草了。



    他抬起一隻手橫放在眼前,手背搭在眉骨處,唇在夜色裡抿得極緊。



    -



    第二日天還沒亮,樊長玉便起來了,長寧還睡著,她穿戴好衣物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門,讓管事婆子幫她照看著些長寧便去了溢香樓。



    縣城裡這座溢香樓的佈局和臨安鎮上的差不多,不過修得更氣派些。



    大大堂裡跑腿的夥計們還沒來,後廚的人倒是已經到齊了。



    要滷的豬頭也早就有人處理好了,樊長玉火都不用自己燒,只准備滷料就行。



    俞淺淺親自跟幾個大廚商量著開席時先上哪些菜,後上哪些菜,壓軸菜又是什麼。



    樊長玉雖是個外行,卻也聽得出這極為講究,畢竟一些菜放久了,就失了風味。而如果接連上大菜,後廚這邊備菜來不及,遲遲上不了菜,那可就丟臉了。



    尋常人家開席菜上晚了沒什麼,這些達官顯貴訂的包席菜上晚了,是讓主人家失了顏面,主人家會找溢香樓理論不說,傳出去也砸溢香樓的招牌。



    俞淺淺交代完廚子們各項流程的細節,瞧見樊長玉坐在灶臺後邊,半點沒架子地擠過來跟她一起烤火:“這才大年初二,就讓你來樓裡幫我,委實是辛苦了。”



    樊長玉道:“俞掌櫃要忙這麼多事,瞧著才辛苦。”



    俞淺淺笑道:“掙錢就沒有容易的,做好這一單生意,溢香樓在縣裡的名氣就算是徹底打出去了。”



    之前溢香樓在縣城開業,叫王記背刺了,生意一直不溫不火的,縣城裡的顯貴提起溢香樓,甚至還會把開業當天沒了祥瑞的事當做笑談。



    俞淺淺為了把溢香樓的檔次在縣城裡提起來,給那些貴婦人們送了不少新奇貴禮,才接下了今日這場包席。



    她似想起什麼,問樊長玉:“對了,你家的滷肉有設計圖徽嗎?”



    樊長玉一臉迷茫:“那是什麼?”



    俞淺淺一巴掌蓋到自己臉上:“怪我這些天太忙了,忘了提前同你說,就是像王記滷肉那樣,有自己訂做的招牌。”



    樊長玉搖頭。



    俞淺淺道:“你的滷肉在我樓裡,對標的是醉仙樓的王記滷肉,沒有圖徽,也得請人寫幾個字瞧著才像樣。”



    樊長玉不解:“滷肉不都是切好了裝盤端上桌子麼,有沒有圖徽應該都不妨事。”



    俞淺淺說:“你進門時應該也瞧見了,我樓下有幾個鋪子是對外招租的,方家的茶葉,李家的酒水,都在那裡有賣。你家的滷肉我也給你留了個位置,你回頭多滷些擺放到那邊賣,賣多少都算你自己的,總之得把名氣打出去,不然我這樓裡用的滷肉沒個來頭,叫人瞧著豈不是被醉仙樓壓了一頭。”



    她說著就要起身:“我讓人去找個字寫得好的秀才,臨時給你寫個布幅掛上去。”



    樊長玉想到謝徵,忙道:“我夫婿會寫字,等會兒我找我夫婿就是。”



    俞淺淺有些遲疑:“你夫婿字寫得怎麼樣?”



    樊長玉說:“他字寫得可好看了!”



    有了她再三保證,俞淺淺手邊事的確還多著,便對她道:“那你現在就去找你夫婿過來,若是不成,我再命人去請個秀才過來。”



    滷肉已經下鍋了,現在只要看著火就行,樊長玉也不墨跡,當即就應了聲,去溢香樓後邊的巷子裡找謝徵。



    -



    謝徵昨夜想著事睡不著,天光才淺眠過去。



    不過很快就被前來叫那夥計的管事婆子吵醒了。



    管事婆子叫那夥計時直犯嘀咕:“這堂子從前瞧著也不是個躲懶的,怎地今日睡到了這個時辰還沒醒。”



    被她叫醒的夥計睜開眼一臉迷茫,瞧見天都亮了,忙穿衣起身,剛動一下卻又“哎喲”慘叫了一聲,揉著自己後頸道:“我好像落枕了,脖子怪疼的。”



    管事婆子虎著臉說:“你這是躲懶睡多了!”



    夥計起遲了,被教訓了也有些心虛,皺著張臉穿好衣物後,匆匆洗了把臉便去前邊樓裡忙活。



    這會兒整個院子裡都是溢香樓的夥計們走動的聲音,謝徵也沒了繼續睡的心思。



    一夜未眠他下顎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來,剛洗漱完,樊長玉就找了過來,瞧見他眼下的青黑,疑惑道:“你昨晚不會一宿沒睡吧?”



    正好管事婆子從院子裡路過,聽到樊長玉的話,再看謝徵那副沒睡好的頹然模樣,道:“我昨晚就說了堂子那孩子打鼾有些吵人,小兄弟肯定是被吵得睡不著吧?”



    謝徵不知怎麼回覆樊長玉,管事婆子這麼一說便遲疑點了頭。



    樊長玉看著他頓時面露同情。



    在管事婆子走後,她道:“今晚回家後你好好補個覺吧,現在有個事得請你幫個忙。”



    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謝徵看著她一行一合的紅唇,一時間竟沒聽清她說什麼,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入睡那一小會兒做的夢。



    夢裡他們如約和離,她轉頭嫁給了旁人,穿的依然是他們成親那日的婚服,看不清她所嫁男子的樣貌,不過她臉上的笑容實在是明媚肆意得刺眼,似乎嫁的是個合她心意的郎君。



    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總歸不太愉快。



    此刻再看著樊長玉,他唇角不自覺向下抿了幾分。



    樊長玉說完見謝徵壓根沒回話,反倒是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謝徵回過神,很快收斂了思緒:“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