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郭青香在鄧宗的老家住了幾天,準備等到明天天一亮,就帶著他回自己家。

    這回鄧宗過去,是要提親的,他父母給準備了一籃雞蛋還有些自己醃製的榨菜,提醒他記得帶走。

    “媽,我不是拿了兩罐麥乳精嗎?有一罐是給青香父母的。”

    “老人家不用喝這麼好的,你就算拿去了,他們也不捨得喝,最後也是浪費。這兩罐麥乳精就留家裡,給你弟弟,你倆弟弟都還在長身體。”

    郭青香聽見這番話,正在收拾行李的動作頓了一下,從裡屋往外望去,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鄧宗壓低聲音:“媽,這麼點雞蛋和榨菜,人家哪稀罕?我們這是去提親,又不是別人上趕著把閨女嫁進我們家……青香好歹是京大的畢業生,工作單位也好,她父母肯定也想著讓閨女嫁一個條件好的,咱們這麼做不合適。”

    “二牛,你傻不傻?”鄧母佯裝發怒,拍了他一下,“現在是我們挑兒媳婦,不是他們挑女婿!人家過來都已經住咱們家了,現在肯定得是咱家說了算。”

    鄧父掐了煙,湊過來說道:“她都在咱們家住過了,真不和你好,她爹孃的老臉往哪裡放?照我說,別說麥乳精了,就算是彩禮錢,咱都可以不給。”

    “就是,他們還想找啥條件好的人家?又不是啥城裡人,不就是考了個大學嗎?”鄧母語氣輕蔑。

    郭青香原本還握著衣服的手,不自覺攥緊。

    她和鄧宗一樣,是從農村考到京市的。當年家裡窮,原本父母沒讓她唸書,她便每天拿著哥哥的書本看,看得入迷。哥哥從小就疼愛她,便求家裡大人讓妹妹唸書。她的父母也不是不心疼女兒,父親咬了咬牙,決定同意供她唸書。就算是離他們村最近的小學,也得翻幾座山,可郭青香從來沒覺得辛苦,她很珍惜上學的機會。哥哥讀到小學畢業,就下地掙工分了,但是下地之前,他和父母說,無論如何,也得讓郭青香繼續唸書。於是一轉眼,郭青香竟讀到高中。

    作為村裡唯一一個高中生,郭青香被羨慕過,也被眼紅過。人人說她父母傻,供她唸書有什麼用,連城裡的讀書人都下鄉當知青了,她一個農村人,就算有知識有文化,到頭來還不是嫁出去,還不是得在家幹農活。

    郭青香要強,卻又無力改變現狀,直到那天村裡廣播播報著高考恢復的消息。

    拿到京大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不再只是父母的驕傲,也成為了整個村子的驕傲。可現在,鄧宗的父母卻說,不就是考上個大學嗎?

    郭青香覺得自己真傻,她都還沒和他結婚,怎麼能在跟著他回家時住他家呢?就算他家沒有多餘的屋子,也該讓他去他父母屋裡打地鋪才對,否則才讓人看輕了。

    屋外,鄧父和鄧母絮絮叨叨的聲音時而響亮,時而又變得低一些。

    郭青香的眼圈不自覺發紅,丟下手中還沒疊完的衣服,奪門而出。

    跑出鄧家之後,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郭青香的眼淚緩緩落下,如果她的朋友們在這樣的處境下,會怎麼做?

    湯嫦做事果斷利落,脾氣也衝,大概會直接讓她和鄧宗的父母大吵一架。楚婉看起來綿軟,但主意最大,興許會勸她別再忍氣吞聲,收拾行李離開才是好的選擇。至於性子單純的凌月銀,向來都是宿舍裡的開心果,或許會拉著她,笑眯眯地說,有什麼不開心的,吃一頓好的就開心了。

    郭青香知道她們會如何勸說自己,可問題是,她學不來她們的果斷、堅定和樂觀。

    她好強,骨子裡卻自卑,別說鄧家人能輕易拿捏她,就連她自己也不得不贊同他們的想法。

    郭青香在這個陌生的村子裡走著,她已經不哭了,只是眼中泛著淚光。經過村尾的小屋時,她想轉身,突然聽見一陣不小的動靜。

    村尾屋裡的老太太摔在地上,一個搪瓷杯落地,發出清脆響聲。

    郭青香往裡看了一眼:“奶奶,您沒事吧?”

    話音落下,她猶豫著:“要幫忙嗎?”

    老太太沒出聲,掙扎著,想要扶著炕邊坐起來。

    郭青香沒再耽擱,進去扶起她。

    老太太乾瘦,郭青香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幾乎沒摸著什麼肉,都是骨頭。

    這一跤,她跌得不輕,坐在炕上好一會兒才緩過勁。

    郭青香撿起地上的搪瓷杯,幫老人家倒了一杯水。

    老太太接過之後,慢慢喝了好幾口,才捂著摔疼的腿,說道:“同志,謝謝你了。我孫子出門去找赤腳大夫給我拿草藥了,要不是因為你,我得等他回來才能起來。”

    “您身體不舒服嗎?”

    “老毛病了,這幾年一直是這樣。就是苦了我孫子,哪兒都不能去,要在家裡守著我。”

    老太太說話的速度很慢,但語氣溫和,就像是郭青香曾經念初中時的老教師似的,不管說什麼,都是娓娓道來。

    郭青香這樣一說,老人家笑了:“同志,你還真猜對了,我以前就是老師。”

    郭青香來到這村裡之後,就沒和人好好說過話。鄧宗的父母難得見兒子回來,從早到晚都是拉著兒子的,就只有晚上休息時,他才回來。可村裡的屋子隔音不好,屋裡說句話,邊上人都能聽見,所以她就算是有一肚子話,都是憋著的。

    這會兒,老太太和善,她又閒來無事,便陪著聊聊天。

    原來老太太姓宋,兩個兒子都過世了,一個閨女嫁得遠,平時不常回來,家裡就只剩下她和孫子兩個人。

    宋奶奶家是整個村子裡最窮困的家庭,她上了年紀,眼睛不好使了,又一身病,都是孫子照顧著的。起初郭青香還以為她孫子年紀還小,直到老人家提起家裡窮,連媳婦都娶不著時,才知道,原來她孫子比自己還大一歲。

    “家裡太窮了,當年我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孩子,村民們都愛欺負我們。我本來想讓我孫子去考大學,考上大學就好了,但是可惜沒考上。”

    “你說多奇怪,我孫子從小到大的學習成績都好,但就是沒考上。”宋奶奶搖搖頭,“村民都說我吹牛,要是成績真這麼好,怎麼著也能考上個大專吧?可我哪會吹牛?我自己以前就是老師,還不知道自己孫子是咋回事嗎?”

    宋奶奶說著,又和郭青香聊起她的情況。聽說郭青香是京大的畢業生,畢業後被分配到報社工作時,她一臉欣賞:“對了,同志,之前沒見過你,你是來找誰的?”

    “我是鄧——”郭青香遲疑了一下,想起鄧宗的話,又說道,“我是二牛的對象。”

    宋奶奶愣了愣。二牛小時候,人家喊著“二牛二牛”,之後便會打趣,叫他二流子。這孩子心術不正,從小就不學好,可她不好當著人家對象的面說什麼。說不定長大之後,他變了呢?畢竟高考恢復之後,他埋頭學習一個月,還真考上京市的大學了。

    “真好,兩個人都是大學生,出路多好。”宋奶奶感慨道,“我們家小宗就沒這個福氣,這孩子,像是就是走黴運似的,小時候爹媽都沒了,長大後又攤上我這個奶奶。學習成績再好,也得考試的時候發揮好啊……”

    “小宗?”郭青香一臉錯愕,“這裡是鄧家村——”

    她擰了擰眉:“您孫子叫鄧宗嗎?”

    “是啊。”宋奶奶談及孫子,談及過去,蒼老疲憊的眼中多了幾分光芒,“那會兒村民都說我有文化,起名字都來問過我,我給起了名,他們會送一點吃的過來,不貴重,就是個心意。就像二牛他們家,說我們家福氣好,生了二牛之後,讓我給起一個和小宗差不多的名兒。我一想,那就叫小崇吧,崇山峻嶺的崇,寓意也好。我那時還挺高興的,二牛自己的伯父都是中學校長,這麼高看我一個退了休的學校老太太……”

    “哪能想到,我們家的福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後來整個家,就只剩下我和孫子了。”

    宋奶奶的眸光又黯淡下來。

    她是受過教育的老太太,不能時不時把“黴運”、“福氣”這樣的話掛在嘴邊,這不是傳播封建迷信嗎?可她就是忍不住,每當思及過去,倒不是為自己而惋惜,只覺得可憐了鄧宗。

    “同志,你怎麼了?”宋奶奶忽然看見郭青香煞白的臉色,忙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孫子快回來了,我讓他帶你去看看赤腳大夫吧。”

    郭青香不敢多待,只搖頭含糊地說了一聲“沒事”,跑了出去。

    往外跑時,她心跳如雷,喉嚨像是被人死死地掐著,發不出任何聲音。不遠處,一個年輕小夥子也往回跑,他手中拿著草藥,臉是黝黑的,雙眸也漆黑。郭青香忽地怔住了,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他背上有一層汗,浸溼了單薄又打著補丁的衣服。

    他步履匆匆,跑到村尾,要進屋時,擦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笑著喊:“奶奶,我回來了!”

    “不累,一點都不累。”

    “藥肯定要吃,你要是不吃藥,我得生氣了。”

    “不拖累,有啥拖累我的?”

    郭青香不敢再聽下去,她雙腿發軟,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遇到“鄧宗”。

    他也是滿頭大汗,一臉著急的樣子。

    “青香,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整個村子,都沒見到你。”

    “你是不是聽見我爸媽說的話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土裡刨食大半輩子了,沒文化。”

    “反正咱們是住在京市的,你要是不喜歡他們,以後儘量不回來,行嗎?”

    鄧宗安撫著她,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感覺到懷裡的人在顫抖,他便又說道:“你放心,我會對你好,一定不會負了你。等結婚後,咱們住在報社的職工大院,雙職工家庭的日子一定比村裡任何人都過得好。以前瞧不起你的村民,再也不敢對你爸媽和哥哥說風涼話……”

    ……

    顧瑩懷孕之後,過得日子比從前更好了。

    結婚這麼多年,她工作忙,很少跟齊遠航回婆家,幾乎沒怎麼吃到齊母做的飯,直到這段時間才意識到,原來她婆婆的廚藝居然這麼驚人。齊母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隔一兩天就會拎著飯盒往軍區大院送,大院裡有幾個嫂子打趣,說她哪是給顧瑩做好吃的,實際上是想餵飽瑩瑩肚子裡的娃,那才是她的親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