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楚景山來參加表彰大會時有多歡天喜地,此時就有多狼狽難堪。

    聽著耳畔響起的一道道嘲弄鄙夷甚至怒罵的聲音,他們一家三口連頭都抬不起來。

    楚景山死死地瞪著楚婉。

    這幾封信,是她從楚老太那裡拿來的,也就是說,早在昨天,楚婉就已經知道了一十年前那件事的全過程。可在家裡的時候,她半個字都沒透露,一副乖順柔弱的模樣,甚至還假惺惺地說要陪他參加完表彰大會才走!

    她是他的女兒,為什麼要這麼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她能稍稍手下留情,只在家中與他們對峙,或者在大院裡鬧,他都沒這麼氣。可她偏不,楚婉對他太瞭解了,知道他和鄭松萍在意什麼,就摧毀什麼!

    鄭松萍的眼淚都快要流乾了。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竟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哭成這樣,這撒潑打滾的樣子,和她從前在桐合村見到的村民有什麼區別?

    來到城裡一十年,鄭松萍從不提起自己在桐合村長大,早些年她偶爾還會回去看一下父母,後來父母相繼過世,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在鄭松萍看來,她和桐合村的村民們不一樣,和她的兄弟姐妹們也不一樣,她是城裡人,和丈夫是雙職工家庭,這日子過得多滋潤!

    甚至就在十幾分鍾之前,她以為自己的日子會更滋潤,先是成為副校長夫人,再過幾年,還有可能是校長夫人,大院裡每個人見了她都要更加客氣!

    然而現在,美夢破碎了。

    表彰大會已經進行到最後環節,楚婉的上臺並沒有影響到整個大會的流程。北城第一中學的校長沒想到楚景山是這種人,嚴厲地表示,就算公安同志不管這樣的“家務事”,他們校方也要管。

    一十年前的一筆感情債,到了現在才有清算的一刻,楚婉覺得太便宜楚景山了。可再轉念一想,一十年前剛假裝病退回城的時候,楚景山一無所有,就算事情鬧大了,他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子就生子,再由長輩疏通一下,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在楚景山自以為擁有了一切的時候,將他狠狠拉下,四十多歲的他摔了這麼大一個跟頭,以校領導和全體職工此時的憤怒,檔案上肯定會記下重重一筆,他還怎麼翻身?

    恐怕接下來的大半輩子,楚景山都要在痛苦中掙扎煎熬。每當生活不如意的時候,他就會想——我本來差一點就要成為副校長了!

    楚婉看著人人喊打的楚景山和鄭松萍,只覺得痛快。

    可再痛快,能撫平她親生母親當年受到的傷害嗎?

    楚婉心疼自己的媽媽。

    當時姜曼華生病了,之後再無音訊,他們都說她已經不在了。

    可楚婉多希望媽媽還活著,即便天大地大,她們母女很難再重聚,可她還是希望媽媽在某一個地方,活得很好。

    此時,臺上的楚婉冷眼看著楚景山一家,她終於不再像過去幾年那樣,總是盼著融入他們,盼著他們能多看自己一眼。

    顧驍站在楚婉的身後,大掌穩穩扶住她纖細顫抖的雙肩,將她護在自己懷中。

    ……

    楚景山一家回到大院時,已經是傍晚了。

    一家三口都餓了,但卻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去買菜或是上食堂打飯,因為,他們被要求立馬搬離大院。

    楚景山一家只好回去收拾。大院職工們還不信,生怕他們悄悄關上門多待一天,一個個便像是人牆似的堵在門口,死死盯著他們。

    在一家三口進屋沒多久,楚婉也過來了,她這趟回北城,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準備一併拿走。

    大院裡的孫老師說道:“小婉,你別急著收拾啊,現在趕到火車站已經沒有車票了,倒不如和你愛人再在這裡住一宿,明早走也來得及。反正楚景山和他媳婦女兒現在就要搬走了,也礙不著你的眼。”

    大院裡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是看著楚婉長大的。過去他們就覺得這小姑娘乖巧漂亮,納悶家裡怎麼就只寵著楚月一個人。現在,他們可算是明白了,但回過神之後,對楚婉更加心疼。她是楚景山的親生女兒,在家裡居然要受這種待遇,真是有後媽就有後爸,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孫阿姨,我不想住在這裡了。”楚婉說,“我們商量好了,一會兒去開一間招待所,明天再回京市。”

    這話一出,大家都嘖嘖感慨。

    明明有地方可以住,但因為膈應,寧願去開招待所,要不是這小倆口錢多得沒處花,哪能這樣糟蹋啊。

    楚婉回房間拿行李。剛一進屋,一抬眼,她看見楚景山的眼神。這眼神,就像是恨不得殺死她似的。

    楚婉沒有躲避他的目光,脊背挺得筆直,父女倆對視了許久。

    楚景山恨得目眥欲裂,正當他握緊雙拳時,一個抬眸,看見站在門外的顧驍。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可顧驍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楚婉的方向。

    在與他對視時,顧驍的神情淡淡的,可一股子狠厲的氣場卻像是與生俱來一般,讓楚景山不敢造次。

    在表彰大會上,當著這麼多面被自己的親女婿給打了,這是楚景山一生的恥辱。可他的恥辱,又何止是這樣?從今往後,他再也不願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這就像是一場噩夢,讓他無法面對。

    整理自己滿屋的衣服時,楚月的腦子一片空白。

    這麼多的衣服,從前她買回家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以後呢?楚景山丟了工作,鄭松萍的工作則給她了,而她當時太任性,說辭職就辭職。將來,他們一家三口該怎麼過?難道讓祁俊偉養著他們嗎?

    楚月害怕,怕他會嫌棄自己,嫌棄自己的家人。

    楚月蹲在五斗櫃前,將衣服一件一件疊好,眼淚不住地落下。

    但她沒想到,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

    “楚景山和鄭松萍在哪裡?”

    “公安同志,他們在裡面!”

    “公安同志,我帶你們去,就在那邊……”

    楚月渾身一僵,用極慢的速度站起來。

    幾個穿著制服的公安闖進屋,要將臉色煞白的楚景山和鄭松萍帶走。

    “我們接到北城第一中學校方送來的舉報信,清遠軍區的項主任舉報你們傳播封建迷信,現在跟我們走一趟。”

    楚景山連忙解釋,聲音都在顫:“公安同志,我們沒有傳播封建迷信,都是家務事而已!”

    鄭松萍哭喊著:“沒有!我們沒有傳播封建迷信!以前寧玉村全村人都說楚婉是小寡婦,說她晦氣剋夫,憑什麼只抓我們?”

    公安同志沉下臉,嚴肅道:“你口口聲聲把這話說出來了,難道我們還抓錯了你?”

    看著父母被帶離的背影,楚月六神無主,跑上前:“爸!媽!”

    鄭松萍回頭時也是滿臉的淚痕:“小月你別怕,媽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先去奶奶家住一段時間,別怕!”

    楚月一直以為自己有能力、有主見,是和其他女同志不一樣的。可真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擔不住事。

    她哭得停不下來,癱軟在地上,滿臉無助。

    楚月以為職工大院裡的“大人”會幫助自己,可他們開口時,卻是一臉譏諷。

    “鄭松萍對自己女兒是真好,這麼大的人了,還讓她別怕。有什麼好怕的,楚婉也是一十歲,一個人經歷多少事了,怎麼不見得他們夫妻倆心疼呢?”

    “我以前就覺得奇怪,說是楚景山正好認識小婉下鄉村裡的什麼村支書,才讓她嫁過去,估計是以前他自己下鄉時認識的。”

    “這當爹的真忍心,把自己女兒嫁去讓人這麼磋磨。前兩年小婉好幾次都是哭著回家的,但都沒在家裡待多久,鄭松萍就給人轟走了,送走小婉的時候還笑著讓她懂事,讓她忍……鄭松萍怎麼不讓自己女兒忍呢?”

    “現在回想那些年,真是心疼小婉,幸好這丫頭自己都熬過來了。”

    “以後小婉過的是好日子,該熬的人變成楚月了,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啊!”

    楚月仰起臉,看著所有人。

    他們都在說風涼話。

    她更加難受,雙手掩面想要跑進屋,突然之間,想起母親對自己說的話。

    鄭松萍讓她去奶奶家。

    楚老太太家很小,而且特別臭。如果父母一時之間回不來,她難道要一直和老太太生活下去嗎?要是她還沒結婚,還能找個人嫁了,但現在她嫁的是軍人,祁俊偉升不上去,她起碼得等個十幾年才能隨軍。

    而她如今所有的苦難,都是楚婉給的。

    楚月紅著眼,在楚婉面前停下腳步。

    “是奶奶把信給你的,也是奶奶不忍心瞞著你,告訴你曾經發生的事情。但是,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楚月說,“爸沒了工作,以後就沒法給奶奶錢了,老人家到了這個年紀,還得受苦,這就是你想要看見的嗎?”

    楚月認識的楚婉,向來都是心思細膩,並且願意為人著想的。

    她語氣激動,質問道:“你標榜的正直和善良呢?”

    “我從來沒有標榜過什麼。”楚婉說道,“奶奶不是隻有一個兒子,她不至於生活不下去。”

    楚月紅著眼:“起碼將來她過得肯定沒有以前好,你就不擔心嗎?她是好心好意,才願意把真相告訴——”

    “一十年前,我被抱到奶奶家時,她幫忙瞞著。明知道我媽因為我的事病倒,奶奶沒有絲毫不忍,即便知道我媽可能會因為沒有人照顧而病死,她都不願意說出真相。是不是人老了,變得可憐了,就可以推翻她曾經犯的錯?”楚婉平靜地問。

    楚月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