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江無涯正在喝茶。

    曾經懸世慈舵濟世東海的盛舉早已在歲月悄然湮滅,玄天立府,改稱帝都,壯闊宏偉的城池在更遙遠的荒地浩浩建起,而曾經慈舵廊腰縵回的亭臺樓閣,則在這東海被遺忘的最邊畔,平靜而無聲地風霜褪色。

    熱鬧繁華如白晝的一夜過去,破曉朝陽的光輝傾灑,觀海亭如鳥的翅翼伸出樓舵,高高懸空佇立在東海之上,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涼亭裡,手邊擺著兩杯半溫的茶,靜靜望著遠方海霧捲成大浪,一重重疊浪而來,拍擊峭壁礁石轟然驚起。

    海風呼呼捲過,忽然捲來一種不安的氣息。

    血水自下而上漫過石階,化作黑色的袍角,裹住瘦而高的輪廓,蒼白的腳掌落在虛空中,不緊不慢,踩著凝固的時空,緩緩走進涼亭。

    “你來得時候好。”江無涯笑:“就現在,茶溫得正好。”

    妖主面容蒼白,狹長的狐眸,像金烏刺墜的戟角,長而密的眼睫微微垂落,遮不住冷漠而嫵豔的瞳色,他在八仙桌另一邊坐下,同望向遙遠的東海。

    當世最強大的兩位至尊者在此列坐,望著浩浩霧海,只需微微偏頭,就將浩大繁華的帝都春色盡收眼中。

    江無涯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清晰看見帝府那壯闊恢弘的高臺,百宗列坐,金色袞冕的年輕人皇立在帝階之巔,體態蒼松勁瘦的黑淵君主沉穩緩步拾階而上,漫天霞光都像籠罩在他們身上,為這盛大的生命加冕禮讚。

    江無涯欣賞地靜靜望著他們,好半響,終於開口:

    “我很放心他們每一個人。”他卻這樣輕輕地嘆:“但我不放心把我的阿然,交給他們任何一個人。”

    風都在那一刻凝固。

    血水在起伏,吞吐著無聲森怖的殺意

    良久,妖主沙啞冰冷的聲音響起

    “我竟不感到意外。”他冷漠說:“看見她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你養出來的弟子。”

    江無涯笑起來。

    若只是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必定渴盼獨佔她。

    但若再加上一個父親愛他的女兒,卻會更盼望她圓滿自由、幸福快樂。

    他愛她,如珠如寶,如心如肺腑,他愛她的魂靈,愛她的意志,愛她曾經所有的苦痛與堅韌,愛她即使踏遍荊棘滿腳鮮血、也永遠博大善良的溫柔與永世追逐自由的倔強不屈

    她是他愛到不知該怎麼更去愛的捧在掌心的至寶。

    颯颯踏馬聲從棧道盡頭傳來,年輕的劍閣掌座與法宗掌門像兩道灼灼耀眼的光,侯曼娥大喊:“你慢點,再踩空咕嚕滾下去!”

    青衣漂亮的小姑娘一聲不吭從馬背翻下去,懷裡抱著花盆,像一隻小炮|彈直衝衝往亭子這裡跑。

    江無涯與妖主坐在那裡,望著她,像望著一隻靈巧活潑的鳥兒,踩在枝頭撲騰著絨毛翅膀尖尖叫。

    半響,妖主終於說:“不是每個人,都有你的胸懷。”

    即使是他,也不行。

    “你實在高看了我。”江無涯笑:“我也有許多私心,為首的一件,便是實在捨不得。”

    “所以一日不到她親口與我說,愛極了誰,一定要與誰走。”江無涯輕笑:“我是絕不會放她與任何人走。”

    妖主勾了勾淡色的唇角。

    林然一口氣跑上亭子,仍然沒有看見她想看見的人,涼亭裡只有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男人,冷冷漠漠坐在那裡。

    他容色極美,美得簡直像一個妖怪,膚色蒼白,身材高瘦,赤著的腳漫不經心踩在猩紅的血水裡,像一尊從森羅鬼獄裡屠出來的殺神。

    他慢慢轉過頭,那雙冷薄森漠的血眸望著她,淡無表情,深不見底,乍一看極是懾人,但細細看去,又像隱約有些柔和。

    林然腦子暈乎乎的,記憶像被一層薄膜包住的水,差一點就能捅破,但就是捅不破,於是全亂糟糟地堆在腦子裡,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只隱約能抓住一點碎片。

    所以她看見他,愣了好一會兒,嘴唇囁嚅幾下,才遲疑說:“是…妖主陛下嗎?”

    妖主望著她,沒有說話。

    林然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但她隱約記得他,那說明他們以前關係應該是還不錯吧,她並不想沒禮貌,小聲解釋:“我以前的事都忘記了,現在只恢復了一點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