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元景爍:“我有使命。”

    榮翰:“什麼使命?”

    “我不知道。”

    元景爍低低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條路會走向哪裡、會是什麼結果,我不敢懈怠…我不怕她耽誤我,我只怕我會害了她、我會害很多人。”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五年前的元景爍無畏無懼,今天前的元景爍尚可裝作一切不知。

    可是他騙不了自己,他騙不了自己了。

    榮翰望著他,忽然大笑起來。

    滿屋子倒著醉鬼,酒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榮翰搖搖晃晃站起來,背對著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座城市繁華盛景,舉起酒壺仰頭灌進嘴裡。

    “我幼時父母被害,滿家百餘口人只活了我一個,我發誓必報此仇,將復仇視為我此生唯一的使命。”

    “我一直在查,我一直在找我的仇人,我的命不是我的,我不敢娶我心愛的姑娘,所以我只能強笑著對她說,我會像哥哥一樣送她出嫁,我會看著她嫁給一個好夫君…直到最後我發現,就是她的父母、收養我疼愛我長大的義父義母,和她的好夫君、我曾經視為生死之交的異姓兄長,當年聯手合謀害死了我的父母。”

    “她自刎了,在我面前。”

    “我以為我報了仇會很快活,我終於能坦然跪在爹孃牌位前交代,但我沒有,我心裡很空…我總會回想起往事,想起小時候和她一起上學堂,面對面打坐引氣,我只想苦練功法報仇,可她貪吃貪玩,她愛吃麵餅,就端著義母送來的牛肉小麵餅坐我旁邊,一邊自己坑哧吭哧吃,吃得滿嘴油光,一邊在我中途休息的時候,手忙腳亂拿著筷子一本正經地要餵我。”

    榮翰忽然笑:“想得次數太多了,以至於有時候我甚至會忍不住想,如果我沒有發現真相,如果我沒有那麼不顧一切地只想報仇,如果我沒有因為猶豫因為懦弱而把她推給別人,如果我娶了她,如果我們已經成婚、已經有了孩子,如果…是不是,就會是另一種結局?”

    元景爍望著他,榮翰笑:“聽著很不孝,為了兒女情長、貪圖現在的溫情與幸福,甚至想背叛家仇與父母,很沒有良心,對不對?”

    “但這確實是我曾想過的。”

    榮翰說:“小子,這就是我要告訴你,人就是有慾望!貪戀愛、貪戀幸福,逃避痛苦和絕望,那是本能,那不可恥,人就是得接受這樣偶爾卑劣的、有著私慾和缺點的自己。”

    元景爍一震。

    “我以為我放棄她,割捨感情,就能心無旁騖,就能對我們都好,但真是這樣嗎?”

    榮翰說:“我不知道,但我已經沒有後悔的資格。”

    “可是你還有。”

    榮翰轉向元景爍,望著他,說:“你還可以去主動追求心儀的姑娘,你們沒有家恨、沒有各自婚嫁、沒有被迫分開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理由不去爭取?”

    “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機會從手中流走,將來像我一樣後悔?”

    元景爍渾身大震。

    榮翰的話像是重鍾在他心口重響,將他已經搖搖欲墜的屏障擊碎。

    那簇火前所未有地熊熊燃燒起來,他再也壓不住它。

    他也不想再壓。

    元景爍突然坐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來,抿著嘴唇,對榮翰用力一點頭,拿著靈玉盒往外走。

    榮翰叫住他。

    “淬心塔裡,我破了第七重心魔,可我知道,她在我心裡,我這輩子都過不去了。”

    榮翰對他舉杯,大笑:“以後不知是否有機會再見,元景爍,你小子比我強,你別像我,你得過得比我好。”

    元景爍深深望著他,鄭重說一聲“好”,轉身大步離開。

    榮翰站在窗邊,望著少年騎上馬,如同一團年輕炙熱的火,逆著街上晚歸來往的人潮疾馳遠去。

    他是去回家,他還有家。

    “榮哥。”

    同伴丙迷迷糊糊醒來,大著舌頭叫他:“…你不、不高興嗎?”

    榮翰望著人群,抬起頭,望向遠方,望見燦爛的餘霞漸漸沉入暮色,長街萬家燈火一盞盞亮起,彷彿還是那個傍晚,院外歡笑聲熱鬧,他在永遠清寂乏味的小院中抬起頭,看見披著一身彩霞的她蹦蹦跳跳向他跑來。

    像彩色的陽光橫衝撞進他黑白的世界,那雙眼眸倒映著他與星子般明亮的快樂,脆生生喊:“娘做了團圓飯!有魚丸有燒肉還有牛肉麵餅,翰哥哥快來吃!還有——今天不許修煉啦!說好了要晚上一起出去逛燈會啊!”

    榮翰慢慢捂住眼睛,手掌無聲無息溼潤。

    “高興。”他笑著:“我真的高興。”

    ……

    元景爍快步走出小樓西。

    醉意讓他腦子暈眩,可他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心裡有團火在燒。

    他騎上馬,疾風馬疾馳,穿過主街,穿過長橋和拂柳的河堤,穿進蜿蜒的小巷,在小巷盡頭,靜靜佇著紅瓦青磚的小院。

    他翻身下馬,酒的後勁上湧醉得更厲害,頭因為一路疾風吹得發疼,下馬時腳步甚至踉蹌一下,他走向小院,恰巧門被推開,素衫少女站在門口,驚訝地望著他。

    元景爍望著她,望見她清亮柔軟的眼眸,靜靜站在那裡,像一支亭亭秀美的青竹,被晚霞披上一層溫柔的光暈。

    她在等他回家。

    “可算回來了。”

    那些驚訝很快化為笑意:“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正要去找找你。”

    “回來就好。”她側身要讓開路:“先進來,去哪兒了?吃飯了…喝酒了?”

    林然露出訝色,剛要說什麼,元景爍悶不吭聲過來,一下倒在她身上,腦袋搭在她頸窩。

    林然被壓得猝不及防,險些就地給壓趴下。

    媽呀,這醉的。

    林然覺得自己像被個大型哈士奇迎面撲上,吼沉吼沉的,給她壓得胸口一噎,一個嗝蠢蠢要往上湧。

    “怎麼喝這麼多。”

    林然無奈拍了拍他肩膀,吐槽:“在外面撒歡,回來還要人伺候,大爺,您可真是我親大爺!”

    元景爍不吭聲。

    他比她還高,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還是玩刀的,林然有點扛不住,往後回頭要喊:“小月啊,來幫——嗝。”

    環著腰的手臂突然收緊,林然愣是被噎出一個嗝,聽見這醉鬼甕聲甕氣:“不要她。”

    林然:“…你到底是醉還是沒醉?”

    他又不吭聲,鬆懈的束帶散出幾縷碎髮,是男孩子的髮質,慢吞吞擦過她臉頰,有點刺扎,可到底也是柔軟的。

    “行吧大爺。”林然無奈扶著他往裡走:“我扶你進去,你不要吐啊,你要是吐我身上,我一定當場把你按地上揍你信不信。”

    元景爍聽著她絮絮叨叨,像是遊子終於回到了家,又像是遠航的船隻終於回到了港灣,心一點點慰貼安穩下來。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林然突然聽見他低低的夢囈般的聲音,偏頭看他:“什麼東西?”

    元景爍慢慢抬起頭,林然看見一雙像是浮在柔軟春波中、前所未有專注又明亮的眼睛。

    他定定望著她。

    林然被他的態度感染,老懷甚慰,傲天大爺終於知道給她送點陽間的禮物了,神色不由鄭重起來,期待搓手手:“是什麼?”

    元景爍忽然咧嘴一笑,然後直挺挺倒在她懷裡,閉眼睡熟了。

    林然:“…”蒜泥狠。

    ……

    “她不在這裡。”

    “她就在這裡!”

    “她不在這裡,奚辛,你該回去了。”

    “我不回去!我要找到她!”

    靡豔暴虐的絳紅劍光被白光悍然斬下,從半空挾著破碎的劍勢狠狠墜落,雪山被砸得轟然塌陷。

    皚皚飛雪紛疊飄落,飄進巨大的深坑中,有雪花輕飄飄落在少年臉上,轉瞬消融在那張艶麗到近乎華美的面容中。

    他左頰有一道狹長的口子,幾乎將他半邊臉頰割裂,但是那口子流出的不是血,是牛乳般乳白色的粘稠液體,外翻的皮肉像是羊羔最嫩的皮,柔軟,細膩,甚至能有溫度,永遠不會真實。

    江無涯從不遠處的雪地站起身,緩緩邁進坑,走到他身邊。

    “這具肉身快毀了,你得回劍閣重新封印,不能讓你的魂魄外露。”

    奚辛聽見低沉的聲音,他慢慢抬起頭,望著緩步向自己走來的男人。

    冷峻的骨廓,深刻的眉骨,薄薄的唇,一雙沉淵般靜肅的眼睛。

    這就是江無涯,萬仞劍閣這一代的無情劍主,鎮在九州之上那一柄最中正的懸劍。

    奚辛收回目光:“我要找到她。”

    江無涯:“她不在這裡,我們都看見了,這裡早就沒有她的氣息,她已經走了。”

    “那也可以找啊。”

    奚辛笑得很美,一種嬌憨天真的美:“雪山下就是凡人界,她受了天雷,一定受了傷,她會下山去修養一陣,我們就去找嘛,去找這裡的國王、還是叫皇帝?我們去找他,讓他下令,把她的畫像貼滿每個城鎮每個角落,讓每個人都去找,很快就會找到的。”

    “不可。”

    江無涯卻道:“我們是修士,身上纏著因果,不可干涉凡人的世界,更不可為私慾操縱皇權,亂了兩界隔絕的結界。”

    奚辛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

    “這個時候你還給我講什麼規則?!”奚辛怒極反笑:“你不想找到她嗎?她已經近在眼前了,只要我們——”

    “我會找到她,但在這之前,我不能讓你魂魄瀉出的魔氣毀了整個凡人界。”

    江無涯平靜說:“起來小辛,我送你回去。”

    奚辛盯著他,眼中突然泛出猙獰的血絲。

    “江無涯!”

    奚辛突然暴起,一拳狠狠砸向江無涯的臉,江無涯側臉避開這一拳,反手按住奚辛的肩膀把他跪壓在地上。

    少年被他扣跪在地上不死不休地掙扎,柔軟的肉身如同流脂融化,浮現出漆黑虛無的魂魄。

    江無涯:“回去。”

    奚辛拼命掙扎,渾身化出無數暴戾駭然的劍氣,被江無涯硬生生壓下,他恨得眼底生生泛出血,突然尖悽戾喝:“當年就是你沒帶回她!你答應我把她帶回來!你答應的!”

    江無涯的手狠狠一顫,是剜著心口生生撕開淋漓模糊的血肉。

    他閉了閉眼,壓下幾乎湧上喉頭的猩疼。

    “那是我無能。”他再次壓下手,聲音無比沙啞卻堅定:“但是你得回去。”

    奚辛突然安靜下來。

    “江無涯。”

    奚辛突然笑:“你真的很可笑。”

    江無涯知道他是答應了,鬆開手,奚辛慢慢站起來,轉過身,突然以手作劍狠狠貫穿他腹部。

    江無涯沒有躲,殷紅的血泊泊淌出來,淌紅了奚辛的手臂。

    “鬧夠了嗎。”江無涯冷靜看著奚辛:“鬧夠了,就回去。”

    奚辛凝著漸漸暈開的血,像是出了神,半響,又忽然笑起來。

    “你總是想救所有人,你總是想把一切都扛下,可是你做得到嗎?可是你扛得住嗎?”

    奚辛笑得靡豔:“師兄,可是你看,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還去管凡人、管蒼生,你管得了嗎?!”

    江無涯很平靜看著他:“只要我活一日,就能管一日。”

    他說:“這是我的責任,天經地義,至死方休。”

    奚辛望著他平和的眼睛,很難想象,他怎麼能永遠這樣堅定。

    可是他又清晰地知道,江無涯就是這樣的人。

    “是,我竟然忘了,你就是這樣,一直這樣,有世上最可怕的意志。”

    奚辛笑起來,語氣輕柔:“所以他才那麼看重你,把你視為希望,為了你連親兒子都可以不要。”

    江無涯臉色微變:“小辛…哼。”

    奚辛猛地抽出手臂,鮮血泉湧而出,江無涯悶哼一聲。

    “你得活得久一點、更久一點,別輕易死了啊,師兄。”

    奚辛眼底泛血,他在笑,笑出滔天的恨意:“——要不然,我不就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