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天幕愈黑壓抑, 尖嘯的鳳鳴中,大片大片隕落的獸魂化為雪一樣的飛灰,飄零零落在她肩上。

    有一片白灰落在晏凌半闔的長睫, 卻不及他的臉頰更蒼白

    林然輕輕捏去那一片飛灰,把丹藥喂進他嘴裡, 然後咬斷袖口,撕下一條布帶,纏在他眼睛,為他遮住那雙漆黑不詳的重瞳。

    晏凌眼睫顫了顫, 慢慢睜開眼, 隔著布料, 只能隱約看見她眉目。

    “睡一覺就好了。”

    她道:“別想太多, 你歇一歇, 等再醒來一切都過去了。”

    她的聲音太輕了,溫和柔軟一如往初,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晏凌卻突然有一種莫名不詳的預感。

    他掙扎著去拉住她袖口,低低道:“你要做什麼?”

    林然想了想, 這樣回答:“我想把這一切都推回正軌。”

    晏凌:“他是元嬰, 他心思深沉、修為深不可測,絕不好對付。”

    林然笑:“師兄別擔心,我也很厲害。”

    晏凌:“可是你也要付出代價, 對不對?”

    林然沉默了一下, 笑:“沒事的。”

    晏凌不信這樣輕巧的安撫:“我想幫你。”

    林然拉開他的手:“師兄,你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

    晏凌緊緊拽著她袖口, 執拗:“我可以幫你。”

    林然:“睡吧。”

    晏凌:“我可——”

    “黃師兄。”

    林然一記手刀砍在晏凌後頸, 他無力閉上眼, 她這才輕輕拽回自己袖子,扶起他到黃淮身邊:“能不能麻煩你照顧一下晏師兄,我們劍閣會記住你的恩情。”

    “師妹說的什麼話,什麼恩情不恩情,晏師兄救過我們幾次,論起來也該是我記他的恩。”

    黃淮仍在支撐著玄石陣法,看見虛弱的晏凌,一點不在意剛才險些被他誤傷,趕緊幾步挪擋在他面前,只是再看向林然,眼神有些猶豫:“只是林師妹,你是要去…”

    林然笑了笑,執著風竹劍站起來,轉過身,走向“溫緒”。

    瀛舟一直安靜地等待在那裡,峨冠博帶,廣袖流襟,風流不似凡間人,倒像是古畫中走出的謫仙人物。

    “林姑娘,你似乎很生氣。”

    他含笑望著她:“你恨我,是嗎?”

    他承認他有些劣性根——他想看她情緒波動,就像把神拽下神壇。

    雖然他很想,但是他知道她是不會認同他的;這倒也無妨,那明月高華,若是輕易被霧色侵染,也就不是明月了。

    不過,如果她不能為他笑,那麼為他怒為他恨,他也覺得歡愉。

    林然一步步走向他,虛無的空間輕微扭曲,自身後圈出半圓的結界,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

    天一有些著急:“他不是金丹,是元嬰!你和他打修為差太多了!你別受他激將法,不要和他硬槓。”

    林然不說話,只是修為越拔越高,很快突破了金丹初期中期,往後期飆去,遠沒有停滯的意思。

    天一有點不詳的預感:“雲天秘境外就有幫手,你想法子拖一拖,拖到有別人來收拾他……你冷靜點,一個世界而已別那麼認真,林然你聽沒聽見?你別給我裝沒——!”

    林然反手把核桃塞進袖子裡,看著瀛舟,不答反道:“我其實從來不是一個聰明人。”

    瀛舟歪了歪頭,莞爾:“怎麼會,林姑娘聰慧得很。”

    “不,我不聰明。”

    林然搖頭:“我不像很多天才那樣天資絕頂、算無遺漏,也沒有你這樣的深沉莫測的心機和韜略,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哪怕走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也只能讓我多一些經驗、多一些成熟,卻不能把我變成一個完美的很厲害的人。”

    “我也會犯錯,也會後悔,也會有親疏遠近之分,也會被情緒控制,偶爾做一些不太理智的事情。”

    林然定定看著他:“就比如現在,其實我有些後悔,我應該在一開始,就殺了你。”

    瀛舟神色不變,仍淺淺笑著,所以誰也看不見他眼底那一瞬幽翳的冷。

    “但沒關係。”

    風竹輕輕揚起,林然平靜道:“我現在就來,糾正這個錯誤。”

    浩瀚靈氣沖天而起,瀛舟猛地後退,青光乍現寒芒,驚鴻幾欲撕裂蒼穹。

    ……

    晏凌醒過來,眼神有過一瞬茫然。

    “晏師弟,晏師弟你醒了可太好了。”

    旁邊傳來黃淮驚喜的聲音:“咱們得趕快往後撤,你自己能站起來嗎,我現在抽不出手…我讓弟子扶你起來。”

    晏凌腦子混混沌沌,他去摸眼睛,卻摸到柔軟的素絹,還泛著少女身上淺淡的竹香。

    他一頓,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倉惶地往四周看,只是眼前遮著布,什麼都看不真切。

    “黃師兄。”

    他聲音沙啞:“林師妹呢?她在哪兒?”

    黃淮下意識望向一個方向,晏凌聽見他有些複雜道:“剛才林師妹去那邊找…那個男人,他們結了一道結界,現在還沒出來。”

    晏凌眉心一跳,艱難站起來。

    “你別瞎跑!你身體裡還有殘魂和心魔,林師妹特意囑咐讓你好好待著!”

    黃淮怕他一時激動衝過去,趕緊道:“晏師弟你冷靜點,那不知道什麼來頭的男人是個元嬰!元嬰啊!我們連一起還不夠他打的,林師妹敢過去一定有所依仗,你現在這身子過去也幫不上忙,還平白讓她擔心!”

    晏凌啞聲道:“我知道。”

    黃淮見他還算冷靜,鬆一口氣,就聽他問:“為什麼後退?”

    黃淮神色一下子黯淡。

    “我們的玄石陣飽和了。”

    他艱難扯出一點笑臉:“…有些擋不住了,我們打算再往後撤,看有沒有地方能暫時避一避獸潮,讓大家緩口氣再戰。”

    他語氣已經儘量輕快,卻不知自己的強笑看起來更像是哭喪。

    晏凌往四周看,看見無數張蒼白的臉,大多人身形搖搖欲墜,儼然靈力耗盡,忽然有弟子身影一晃,猛地軟倒在地,旁邊人咬牙頂上,背脊卻被壓得越來越彎、手中的法寶光芒越來越黯淡——

    他們已經快到極限了。

    而這裡萬里無垠,一片荒蕪,哪裡有能避開獸潮的地方?若能避,他們早就去避了。

    那不過是個虛幻的願景,撐著所有人最後一口氣力。

    晏凌望向天空,那裡黑色的鳳凰戾鳴盤旋,時不時有一道白光與一道紅霞在漫天黑霧中閃爍,脆弱得像海面狂風驟雨中的一葉小舟,隨時可能被無情顛覆。

    什麼是窮途陌路?這就是窮途末路。

    晏凌望著天空,突然道:“殺元嬰,斬鳳凰、裂結界…她只是一個人,一個還不到金丹的小姑娘,她救不了所有人,也不該把所有重負都壓在她身上。”

    黃淮已經累得瀕臨虛脫,神智都有些恍惚,沒聽清他在說什麼,晃了晃腦袋回頭問:“你說什……晏師弟?你去哪兒?!”

    “我還可以幫她做最後一件事。”

    晏凌背對著他漸走漸遠,背影挺拔削瘦,聲音輕而平靜:“黃師兄,剛才很抱歉,請替我照顧我劍閣弟子,把他們帶出去。”

    黃淮呆了幾秒才明白了什麼,渾身大震,悸痛和悲傷瞬間湧滿喉頭,他大喊:“晏師弟!晏凌你回來!一定還有辦法…他奶奶的你回來——”

    猙獰獸魂奔湧而來,晏凌拔|出龍淵,面無表情斜劈而過。

    他腦子時昏時醒,心魔吸收了殘魂愈發壯大,咆哮著在他身體中肆虐,他控制不住它,他太危險了,他不能留在人群裡。

    他知道他中了那個男人的計,但是比起回頭向那個男人俯首,用尊嚴換取苟活,他寧願以劍閣晏凌的身份,堂堂正正死去。

    他斬了獸魂,險險救下了三四個走散了的弟子。

    他劍鋒指了指黃淮的方向,啞聲:“往那邊走。”

    滿臉狼狽的法宗小弟子天真問他:“晏師兄呢?”

    晏凌不語,正要繞過他們走,忽然隱約聽見荒石下一個粗啞絕望的聲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幾人都是一愣,那個法宗小弟子趕緊過去扒開石塊,露出一個奄奄一息的血人。

    法宗小弟子抹開他臉上的血,正要關心,就呆住:“是大師…方俞成。”

    方俞成做出這種事,害了這麼多人,不配做他們北辰法宗的大師兄,小弟子不想再叫他“大師兄”。

    方俞成全身的皮膚都被黑氣纏繞,渾身是血,氣若游絲,顯然沒多久活頭了。

    他迷迷濛濛睜開一隻眼,看見他們,眼神大亮,剛想求救,但是當看清幾人厭惡仇恨的表情,猛然意識到什麼,眼中的光就黯了,開裂的嘴唇囁嚅兩下,竟什麼也說不出。

    晏凌瞥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如同瞥過一隻螞蟻,心緒平淡,連恨意都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