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五十章 此時不知青天外

    麻雀的叫聲是雜亂而尖細的,嘰嘰喳喳,沒個韻調。

    但並不會影響窗里人的心情。

    “相爺的教誨,林正仁必定牢記於心。”林正仁十分謙卑地道:“書上說所知越多,越覺自身渺小,我領會相爺越多的教誨,越覺高山仰止。”

    有些話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順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鬍鬚,又坐了回去,嘆息道:“可惜一樣米養百樣人,如那姜望,也是我莊國出身的人才,卻半點不顧念國家。實在可惜。”

    “我以為並不可惜,有才無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義正辭嚴地說道:“世人都說姜望英雄,其實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質。究其根本,他只是個欺軟怕硬,媚上凌下之輩,是個只許我負他人、不許他人負我,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奸佞小人!

    對強過他的人,就滿口公義道德規矩,對不如他的人,生殺予奪,哪會留情!?

    當年他還默默無聞的時候,把他後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賴臉要與我林氏結成姻親,對我百般討好。

    可一轉身,他不知怎麼與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盡槍上來堵門!當時我顧念同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卻視此為奇恥大辱,修煉有成之後,屠我林氏滿門!

    這樣的人,要我說,幸虧他不在莊國,不然他日為害,其禍何極?

    在齊國,好歹還是有人能治他的。他這才還能保持一些偽善!”

    與其說林正仁對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絕。但不如說他一直在用這種同姜望勢不兩立的態度,來展現他在莊國陣營的堅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價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帶感慨:“還是正仁你看人準啊。”

    “我也只是接觸得多一些,所以更瞭解他的真面目罷了。”林正仁低眉順眼,又小意地問道:“話說回來,之前在不贖城那邊,您為什麼不直接……”

    他的話沒有說全,但問的無非是杜如晦為什麼不親手殺了姜望。

    當時明顯是有機會的。

    在他的角度看來,他這一次拿著姜望的行蹤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監督下的一場行動——若非有杜如晦壓陣,他怎麼可能現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這一局不止是對杜野虎的考驗,也是對他的考驗。杜如晦考驗杜野虎的忠誠,而考驗他的能力。

    有了黃河之會上的那檔子事,他的忠誠永遠不會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夠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展現他這段時間以來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會是什麼結局!

    他竭盡全力,和杜野虎聯手,終於是給姜望造成了一定的傷勢,完美應用既有的條件,把一切都發揮到了完美的地步。極限地展現了他的能力……這就足夠了。

    要殺死姜望他當然願意,但是要讓他拼命去殺,他肯定跑得比誰都快。

    而彼時杜如晦來得太巧。

    恰是姜望脫身,恰是杜野虎將死。

    他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杜如晦始終在監察戰局。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現在的莊國軍方,年輕一輩確實沒誰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威信,戰為先鋒退則斷後,杜野虎的悍勇,連他都有耳聞。

    若是換了一個人,或許會覺得,可能對杜如晦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軍方大將,杜野虎是莊國軍方的未來……

    但林正仁當然不會那麼想。

    杜野虎當然是天生將才,當然悍勇、純粹、好用。但相較於姜望這個人未來有可能造成的威脅……根本就不應該成為一個選擇。

    在姜望已經受傷的情況下,直接殺死他,把責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做到嗎?

    杜如晦本就是打著阻止杜野虎衝動的幌子離境的!

    像杜如晦這樣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可以及時應用。

    是什麼導致已有預案的這些,並沒有施行呢?

    杜如晦確實殺不了姜望?或是完全無法遮掩推責?

    當時還有別的強者在場?

    林正仁並不知道莊高羨杜如晦與凰今默祝唯我大戰,而後又談和的事情。

    在他的視角里,他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動,就是整個行動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聲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凜,自知是說錯了話,這事問不得。

    他太明白這位大莊國相的心思有多麼淵深,適才所有的溫情只是一種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時候杜如晦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儘管心中駭浪疊起,湧來千頭萬緒。

    卻也不再說一句廢話,只恭恭敬敬的道別離去。

    杜如晦獨自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思考著這個國家方方面面的事情,並沒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給這個人太多壓力。

    林正仁是個很“識趣”的人,只要確保讓他看到利益,他就會足夠恭順。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給他的任何事情,都能處理得妥當。

    只要能夠壓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說信任的話,相較而言,還是杜野虎那樣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過沖動,是將才非帥才。

    想到這裡,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額頭。

    林正仁、杜野虎、黎劍秋、傅抱松。

    這些年輕人各有各的可用之處,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擔心林正仁的以後。

    要是董阿還在,自己更不必勞心於這些……

    想到這一次與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憊來。

    時間證明,他當初的確沒有看錯,祝唯我的確是莊國最傑出的天才,然而……

    人終歸沒有一雙洞徹時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時間,做出了當前局勢下最好的選擇……

    放在歷史的片段裡,拉開了時間來度量,它也許反而是錯誤的。

    當然,錯誤和正確,也只是相對的概念。

    身後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現在還隱隱作痛。

    但杜如晦只給了自己一次嘆息的時間。

    一聲嘆息後,就已經將這些疲憊抹去。

    他重新是那個智珠在握的大莊國相,重新把握這四千裡山河。

    他站起身來,腳步輕輕一踏,再落下時,已經出現在一處軍營中。

    他的臉上,已經完全見不到關乎疲憊、虛弱之類的東西。

    他昂直地站著,烏髮如墨,抵抗著時間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嚴。

    但哪怕是對著守在營帳外的區區一個衛兵,他的語氣也很和緩:“去告訴杜野虎,老夫來看看他。問問是否方便進去。”

    天子賜的宅邸,杜野虎幾乎從未去住過。

    他永遠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軍營裡,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莊國邊軍他輪駐了個遍,不是在戰場,就是在奔赴戰場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養傷的時候,他堅持不肯在條件舒適的太醫院,執拗地要回軍營裡住。

    杜如晦當然可以一步踏進營帳裡,但杜野虎這種性格的年輕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願意給予。

    衛兵走進去沒多久,杜野虎便胡亂披著一件袍子出來了。便是見國相,也不怎麼修邊幅。

    “見過國相大人。”他拱手道。

    語氣也是粗疏的。

    “你傷還沒好,怎麼還迎出來了?我不是說等我進去嗎?”杜如晦很生氣也很親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著那個衛兵:“你怎麼傳的話?”

    杜野虎拍了拍衛兵的肩膀,示意他離開,自己則道:“國相大人駕臨,末將怎能不迎?”

    好歹禮節是有的。

    雖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圓潤。

    但對杜如晦這等見慣了虛情假意的人來說,反倒覺出幾分可愛。

    看了看這位英年早胡的年輕人,大莊國相聲音裡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對老夫還有怨氣?”

    “不敢。”杜野虎悶聲道。

    “走吧,進去聊聊。”杜如晦說著,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簾便走進了軍帳裡。

    偌大的軍帳,裡間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麼裝飾。

    一些兵書,一些酒,一副甲冑,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冷峻極了。

    杜野虎一聲不吭地跟了進來。

    杜如晦隨意地翻著案上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