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互為魚餌互為鉤

    幾乎已經被打成了廢墟的地宮裡,橫七豎八的屍體,密密麻麻地排開了。

    被打爆的頭顱、斷裂的肢體、焦黑的殘軀……共同在廢墟中構築了一副奇詭的畫面。一切都是靜態的,唯有猩紅的血液四下橫流,如尚有靈性的血蛇,在幽暗之中貪婪地尋噬什麼。

    斷壁殘垣碎瓦礫中,張臨川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張大椅上。身上披著黑色為底、錯有白紋的教袍,他的教袍和他的寶座,看起來都一塵不染。

    教宗寶座之前,幾具仍然殘留強橫氣息的屍體,散落在石階上。

    其中最靠近教宗寶座的那具屍體,是一個女性強者。滿頭青絲都沾血,面朝下地趴著,但還極力往前地伸著右手,彷彿要抓住一些什麼。

    只差兩級,她的手就能越過石階盡頭,靠近那邪教教宗的寶座。可惜已不能夠。

    張臨川對這一切大約是並不在意,石階已經髒了,他只好坐在這裡。右手拿著一張繡有竹葉的手帕,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血淋淋的左手。

    他的動作非常細緻,每一個指節都擦得乾乾淨淨、擦得慘白,連指甲縫也都照顧到。

    “翼鬼想殺我,我能夠理解。”

    他平靜地說道。

    說話的同時,幽暗雷光跳躍在他的髮絲間。

    他對待自己的手指,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便如此繼續道:“但他還噁心我,我不能接受。”

    地宮裡十分安靜。

    “什麼時候到的?”他又問道。

    “在教主殺最後這個女人的時候。”前白骨道二長老陸琰,飄然落下了身影。身外繞著一縷靈動的黑氣,雙腳保持懸空。

    “那你為什麼沒有動手呢?”張臨川饒有興致地問。

    陸琰用滄桑的聲音回答道:“我可能領不到賞,畢竟我也是白骨道餘孽。”

    張臨川這時候已經把手上的血汙擦拭乾淨了,把左手舉到面前,翻來覆去地檢查。嘴裡道:“我是問,你為什麼沒有動手幫我。你可是我的首席護教法王,我的心腹重臣……陪伴我奮鬥了好些年的老友。”

    陸琰道:“如果連這種局面你都應付不了,那早晚也是要被三刑宮擒殺的。我看不出來我有什麼幫你的必要。”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張臨川放下了左手,看向陸琰。

    陸琰不動聲色:“如果對教主沒有信心,我就應該像其他法王一樣躲起來,又或者像翼鬼一樣,棄暗投明,帶一些人來找你。”

    張臨川靈巧地活動著手指,將已經變成血色的手帕,小心地疊了起來,放進一個專用的儲物匣中。

    “也許那才是對的。”他說。

    “至少翼鬼已經證明了他的錯誤。”陸琰說。

    張臨川啞然失笑:“翼鬼只是喝個母乳的工夫,就差點叫人打死,直接被嚇破了膽,轉過來要出賣我這邪教教主來將功贖罪……這是情有可原的。”

    “要不要讓屬下查一下,這次突襲地宮的行動是誰主導的?”陸琰問。

    “有什麼必要呢?事情的源頭可不在這裡。”

    張臨川右手一翻,那隻儲物匣已經縮成了極小的方塊,消失在指間。

    他在這張孤零零的教宗寶座上,翹起了二郎腿,十指交錯,搭在自己的膝蓋上。

    動作是散漫乃至悠閒的。

    靜靜地看著陸琰,臉上掛著笑,眼神卻極淡漠。

    陸琰已是人老成精邪教高層,一生經歷不知多少,什麼樣的惡梟沒見過?此刻卻很有一些不自然。

    “教主接下來打算怎麼做?”他問道。

    “有什麼老朽可以效勞的地方嗎?”他又補充。

    也不知是不是這份緊張打動了張臨川。

    “還能怎麼做?”張臨川扯了扯嘴角:“收不得千萬教徒,就殺夠千萬人。一樣能成大道。”

    千萬人的數字,說起來輕飄飄的,好似在開玩笑一般。但張臨川的眼神,絕不像是開玩笑。

    即便陸琰這些年來也是無惡不作,殺人如割草一般,更參與主導了楓林城域的獻祭……這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也不必說什麼有些虛無縹緲的天譴什麼的。

    無生教現在雖然已經很慘,是現世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張臨川若真個要殺死千萬人,那就不是過街老鼠那麼簡單了,而是人族生死大敵!

    三大法宮全部都要出動,三位法宮執掌者都要親自出手緝兇。甚至於道門三聖地乃至於書山,全部都要來人!

    那真是天上地下,哪裡都藏身不得。

    “好了我跟你開玩笑的。”張臨川輕笑道。

    在陸琰情緒複雜的眼神裡,他又補充道:“也許不用殺那麼多。”

    他的目光,認真地在地上那些屍體上掃過:“像今天這種程度的人,多殺一點就好了。”

    陸琰臉上的表情,從僵硬到放鬆,又回到僵硬。

    最終極不自然地咧了咧嘴:“所以教主是故意給翼鬼機會,就是為了讓他湊更多高手給你殺?”

    張臨川靜靜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陸琰沉默了片刻,才道:“殺人太多,恐怕有傷天和。”

    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彆扭。

    這還是邪教高層該說的話嗎?

    他何曾在乎過殺人,在乎過什麼天和?

    “我是說……幾百萬、上千萬的這麼殺,可能會被天意針對。教主是有望大道的人物……”

    張臨川笑了:“在修行上你是前輩,早我多少年。不過你瞭解天意嗎?”

    陸琰忙道:“我不過是老一點,教主學究天人,我自然不如教主瞭解。”

    “不要那麼嚴肅。”張臨川微笑道:“咱們都應該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對抗天意的,不然雷霆雨露都是天恩,你怎麼要閃要避?”

    “修行這種事情呢,更是逆天而行。生老病死才是天道循環,而你不肯老,不肯病,不肯死,竟然要不斷的打破壽限……這難道是天意樂見的嗎?

    壽限即大限,修行者卻不以大限為念。

    越是修為高深,吞天山,吐神海。舉手投足,搬山填河。呼吸之間,調動元氣何等巨量?如此這些,於天地卻何益?

    我殺死這些對抗天意的人,殺死這些違逆蒼天的修行者,豈不正是順天應命?豈不是越多越善?我該得到天意垂青才是。”

    陸琰已經在腦海裡將這些話斬得七零八落,不敢真個聽進心裡去。

    因為他知道,張臨川是有他的道理在的。張臨川的大道真在其中!

    他若是聽進去了,很容易迷失自我,丟掉自己的路。而他並不是那等沒有自我,只求力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