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直屬於柳川憲宗的秘密實驗室, 也是承載了他最大秘密的地方,出乎意料的居然位於東京一座普通宅院的地下。中原中也的腳步在陳舊腐朽的木質門牌前停頓了一下,上面的柳川二字已經風化得不成樣子。“柳川家名義上的老宅是在老爺發家後重新建造的, 嚴格來說,這裡才是真正的老宅,也是老爺和小姐最初生活過的地方。”頭髮夾雜著幾縷銀絲的秘書掏出一把造型古樸的鐵鑰匙打開了宅院外的鐵門,單手背後,對著中原中也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請跟我來吧, 中原先生。”赭發青年對他點了下頭, 面無表情地踏進這個荒無人煙的院落,腳下踩斷了一根枯枝發出清脆的聲響。柳川憲宗在未發跡之前也是小有財富的人家,這間宅子的外表看上去也有幾分氣派, 可惜疏於維護變成了如今這般荒蕪的模樣。將核心研究所建在老宅的地□□現了他內心對這裡的重視,但卻又任由這件承載著記憶的房子在時光中逐漸破敗,這樣矛盾的表現充分表明了柳川憲宗這個人的矛盾。就像他在對待自己的女兒杏奈時一樣。用中原中也的話說,他就是一個噁心又偽善,滿心滿腦都是利己的資本家。他深吸了口氣,平復了在想起柳川憲宗時一瞬間升起的怒火, 只是腳步不明顯地加重了些, 風衣鼓動著大步跟在引路的秘書身後。一週,森鷗外給了他一週的冷靜時間, 讓他確定自己不會像當初一樣被情緒控制突然陷入狂暴。不知道他是如何讓柳川憲宗鬆口的,一週之後,中原中也就像他請求的那般獲得了前往杏奈所在的實驗室的機會。“杏奈小姐的情況不容樂觀, 中也, 記住不論看到什麼記得都要保持冷靜, 不然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壞, 你也不想那樣的對吧。”在他離開之前,森鷗外如此說道。他能感到中原中也對他的態度和從前有了某些微妙的變化,但還是裝作不知地囑託著,換來了赭發青年一個看不清神情的點頭。等到人毫不猶豫轉身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森鷗外才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悼念了一分鐘手中這顆有了裂縫的鑽石,然後愉快地擬定起了針對某個前合作伙伴的方案。落井下石可是一個優秀陰謀家的必修課。老宅的地上和地下幾乎是兩個世界。隔著一層厚重的密碼門,體感猶如一瞬間從江戶時代穿越到了未來科技,二十四小時亮起的白熾燈將無縫拼接起的牆壁和地面照得明亮異常,偌大的空間肉眼可見地分成好幾個區塊,除了實驗機器和電腦運轉的聲音外就是身著白色衣服的實驗人員來回的腳步聲。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副麻木工作的神情,整個地下空間被壓抑的氛圍包圍,死氣沉沉得不像是一個研究治療藥品的場所。秘書先生似乎對這樣的情況見怪不怪。中原中也藍眸暗沉,抿緊嘴唇和幾個渾身消毒水味道的工作人員擦肩而過。“是不是有些空蕩?”秘書道,“曾經這裡的人比現在要多上好幾倍,前不久在老爺的一氣之下消減成了現在這樣,可能是覺得人再多也沒有用了吧。”中原中也呼吸一滯,眼中劃過一抹痛色。“……柳川憲宗已經放棄尋找治癒的辦法了嗎?”他的聲音雖然儘量保持平靜,但在尾音卻透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啞意。秘書只是按照命令負責接待他,並不知道身後的青年具體是什麼來路,聽到他這話略顯驚訝地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後語氣複雜道:“您……還是等下自己看吧。”這樣意味深長的說法總會讓人不自覺地開始遐想他的未盡之意。而無論多麼難以接受的情況,中原中也在這一週裡也都設想過了,好像他所有激盪痛苦的情緒都在那場宣洩般的殺戮裡被抹平,變成了一片死氣沉沉的泥潭。他誰也怪不了,他又能怨恨誰?在得知一切之後,曾經的那些美好就像是鏡花水月一般,連偶爾做夢夢見了都不能沉浸其中,而夢醒前的最後一幕永遠是他親手將紫發少女扼殺在懷裡。柳川杏奈的病是天生的。柳川憲宗做出一切的出發點只是想讓自己的女兒活著。在這場有關父與女,親情與慾望的故事中,他和杏奈就好像是被早早排斥在外的路人甲,不論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無論他們自身的意願為何,都會在正劇結束的時候被迫迎來黑色的終章。秘書帶著他走到了實驗室的盡頭,那一扇碩大牢固的門前。和小田製藥的地下實驗室一樣的結構,那時當他砸開大門看到的是無數用做人體實驗的玻璃空倉,中原中也抬頭看著眼前這道和牆面融為一體的門,緩緩地深吸了口氣,努力放下緊捏的拳。滴的一聲,秘書放下通行卡,隨著一陣並不明顯的機關聲,這扇關著一切的大門向他慢慢敞開。中原中也在這一瞬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他並不是一個擅長逃避的人,出現事情想到的第一個也永遠會是這樣去面對去解決。——所以,究竟應該怎樣去面對,怎樣去解決呢?赭發青年睜開了眼。比起外面,門後的空間顯得更為空曠,目光所及只有五六個研究員不停工作著,比起實驗器材,這裡更多的是醫療方面的維生裝置,只不過比起醫院裡用的那些明顯高級不少。他緩緩將目光移到房間的中心,那一刻就彷彿昨日重新,讓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呼吸。比起小田製藥研究所裡高大數倍的玻璃倉宛如支柱般豎立在中央,無數的插管穿過透明的壁面連接到裡面漂浮著的少女身上。她脖子以下都被浸透在淺綠色的醫療溶液裡,被浸溼的深紫色長髮彷彿乾枯的枝葉層層攀附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她穿著一身極為貼身的定製衣服,屬於十八歲少女的優美曲線被纖毫畢現地勾勒出來。而那張雙眼緊閉的臉有著中原中也熟悉的五官和輪廓,卻又並不完全相同。當他看清那張臉的時候,心裡忽然冒出來了一句話。——原來,杏奈長大之後是這個樣子的。無論他在心裡是如何將柳川杏奈和異能力杏奈區分開來的,在此刻都有一瞬的恍惚,然後便是突如其來湧上心頭的澀意。他永遠看不見杏奈的十八歲了。中原中也保持著仰頭的動作頓了一會兒,秘書在給他開了門後並沒有隨著他繼續走進,而是背靠在重新關閉的門上不言不語。於是他在緩和了一會兒情緒後,轉頭叫了一個身旁正在發呆的研究員。“現在裡面的人……情況怎麼樣了?”中年研究員抬頭看了他一眼,對眼前的生面孔並沒有露出什麼詫異的神情,畢竟中原中也是被秘書帶來的,在他的認知裡就是可以參與研究的人。“不太好。”他皺著眉搖了搖頭。“意識傳輸雖然成功了,但腦波一直沒有明顯的波動,而且目前看來這個方法對於治療並沒有什麼作用。”“意識傳輸成功?……意思是異能力和本體已經重新合二為一了嗎?”“嗯,到底還是同一個人,本來以為異能力有了意識之後會出現排斥反應的,沒想到很容易就成功了。”中年研究員疲憊地隨口應道,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問話人的表情。中原中也垂下的手指不斷重複著彎曲伸直的動作,一種難以形容的幻痛讓他的胃部扭曲成一團,彷彿被人毫不留情地肆意揉捏著,酸澀的心臟下一秒就會被擠壓出受創的膿汁來,將他的整個身體全部腐蝕得千瘡百孔。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得毫無波瀾。“那現在,她還能活多久?”“如果一直由我們繼續和從前那樣拼命維持的話,大概一週。”中年男人道,“如果出了這個玻璃倉的話,可能兩天,又或者三天?”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說一個即將在最好的年華逝去的生命,而是一個指代,一個符號,一個他為之工作多年的目標。只是最終失敗了,有些遺憾而已。而哪怕是這一點點的遺憾也是對著柳川杏奈,至於那個無聲無息消失的異能力,除了中原中也之外還有誰會為之付出情緒呢?他重重地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桌子上,給中年研究員嚇了一跳。“喂喂,這裡的器材損壞了可賠不起,你千萬小心一點啊!”他慌慌張張地檢查起桌上那個顯示屏,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大聲地驚叫了起來。“有反應了!有反應了!”屋子裡其他的研究員立一窩蜂地擁了上來。“什麼什麼?腦電波有反應了?!”“怎麼可能?居然已經過去超過48小時了才出現第一個波動,這是奇蹟!”“快!快去通知柳川先生!”中原中也被他們遠遠地擠到了一邊,聽到這些話,他目光復雜地抬頭看著眼前玻璃倉中的女孩。“是你要甦醒了嗎?”他輕輕問道,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隔著一層液體的阻隔附在少女懸浮著的手上。“波動更劇烈了?怎麼回事?”“是什麼東西觸動了她嗎?快打開掃描解析裝置!!”無力地懸浮在溶液中的素白指尖忽然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一般,微微伸向了赭發青年的方向。隔著厚厚的玻璃和液體,無論是外面還是裡面的聲音都是無法傳遞的。屬於少女的腦波劇烈地跳動著,在研究員拖來的儀器下緩慢地合成能夠閱讀的文字。“杏奈。”中原中也痛苦地喃喃道,而同時,背後的屏幕上終於出現了清晰的詞語。那是屬於一個人的名字。“‘中也’!她在叫‘中也’!”“之後的波動都是在重複這個名字!”“‘中也’是誰?”中原中也猛地抬起頭,目光兇狠地宛如噬人的野獸,夾雜著失而復得地狂喜回頭看了眼寫著字的屏幕,然後灼灼地凝視著玻璃倉中沉睡著的女孩。“杏奈?!是你嗎!”他用力地敲著玻璃,裡面的液體盪出一層層漣漪。少女的指尖顫動得更厲害了,腦電波轉出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叫著中原中也的名字。是杏奈!杏奈的意識還在!她還記得他!中原中也眼眶通紅,險些忍不住剎那間湧起的情緒,直接將人從裡面強行帶出來。一週或者兩天。是實驗室裡的一週,還是外面世界的兩天。在研究員們的驚呼和阻止聲中,赭發青年帶著紅光一躍而起,徑直跳到了玻璃倉的最上方,彷彿沒有重力般踩在一根電線上。少女的頭上被扣著一個半圓形的裝置,應該就是下方用來讀取腦波的東西,此時的中原中也距離它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他深吸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勇氣般沙啞著嗓音低聲問道。“杏奈,你想和我一起走嗎?”這樣的話對少女來說似乎是有些過於複雜了。屏幕上出現了大片繁亂的波動,像是無序的亂碼,讓中原中也的心漸漸沉了下去。而就在他準備放棄這個奇蹟的時候,上面忽然重新出現了他的名字。‘中,也。’‘中也,中也——’‘中也,帶我走。’赭發青年的身形在空中凝固了片刻,他不敢置信地消化了半天這句話,然後臉上倏然浮現出一抹很久未見的笑容。他猛地拍下牆壁上的緊急終止按鈕,實驗室裡的燈光瞬間熄滅。藉著瑩瑩的應急光源,他一拳乾脆地打碎了玻璃倉,清脆的破碎聲中,所有可能傷到少女的玻璃碎片都沾染上了一層紅光無聲地落到了地面,淺綠色的濃稠液體噴湧而出,而中原中也從那個大洞中伸進手臂,穩穩地攥住了少女的胳膊。他用力一拉,沉睡在倉中的少女彷彿躍出水面的人魚,身上殘留著一層薄薄的水珠在光的折射下隱隱地泛著光。彷彿他們初遇的那個夜晚,在擂缽街破舊倒塌的房屋前,灑在少女裙襬上那黯淡卻讓人難以忘懷的月光。中原中也緊緊將人抱在懷裡,從玻璃倉上一躍而下。雖然短暫,轉瞬即逝。但那依舊是獨屬於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