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醬 作品

第75章 首發晉江文學城

    沈方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黛西說:“我的患者,也是我的愛人。”

    “男人?”

    “男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黛西顯然十分意外,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複雜起來,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裡溢滿了不可明說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從手機裡翻出一張照片,遞給沈方煜,“您看,這是我的孩子。”

    襁褓中的嬰兒臉上皺皺巴巴的,卻依舊不掩可愛。

    “他很健康。”沈方煜說。

    黛西淡笑著點了點頭,大概唯有看著這個孩子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才會稍微真實一些。

    她收回手機,隔著玻璃看了一眼icu中的丈夫,對沈方煜補充道:“這是我的丈夫,為我生下的孩子。”

    饒是有所猜想,被證實的時候,沈方煜依然愣了愣。

    大概走投無路,恰逢又遇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時候,傾訴欲就會變得格外旺盛,黛西在心中憋悶已久的愁緒,終於在沈方煜這個同病相憐的陌生人面前得以表達。

    “我一直很想要一個孩子,但我和他結婚數年都沒有懷孕,”黛西說:“直到我五年前被查出子宮內膜癌,不得不切除了子宮。”

    “那時候我很灰心,我的先生安慰我,我們兩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幸福,於是我漸漸放棄了養育孩子的願望,只是偶爾會忍不住羨慕別人的孩子,偶爾也會向他發發牢騷,抱怨上帝不公。”

    “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突然出現了便血的症狀,當時我們都很害怕,以為他也罹患了癌症,可醫生檢查完之後告訴我們,那不是癌症出血,而是經血。”

    她的聲音低沉而哀婉,訴說著悲劇的起源:“醫生說,我的先生體內,出現了一個突然發育的子宮。”

    “後來,他找到了艾伯特醫生,再後來,他告訴我,我們可以通過輔助生殖技術孕育一個孩子。”

    她頓了頓,“……在他的身體裡。”

    “然後他懷孕了,當時我們都很高興,像普通的夫妻那樣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幸福而美滿。”

    “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臺手術有這麼大的危險。”

    黛西女士看起來懊悔而苦惱。

    “他不明白,我之所以想要一個和他的孩子,完全是因為我很愛他,因為他,我才希望擁有一個揉和了他與我的基因的孩子,如果他能好好的,沒有孩子,我也一樣很幸福。”

    “如果早知道這個手術風險這麼高,我根本就不會同意讓他冒險去懷孕。”

    “他是個商人,他理應比任何人都懂得風險評估。”

    黛西看著手機裡孩子的照片,眼裡溢滿了悲傷,“你知道嗎?”她說:“知道我丈夫躺在這裡的人都說他瘋了。”

    那一瞬間,沈方煜看著黛西,忽然就明白了剛剛艾伯特刻意壓低聲音,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話。

    ——“除非你能接受親手將他送到那裡面。”

    違背本意,傷害至愛的愧疚能吞沒黛西。

    也能吞沒他。

    從貝克先生所在的醫院離開時,沈方煜把他身上全部的紙巾都給了黛西,然而還是沒有止住她壓抑已久的眼淚,他只好給黛西衝了一杯鹽水,讓她不至於水電解質失衡。

    離開醫院之後,沈方煜退掉了在s國短期租住的房子,給艾伯特寫了一封郵件,感謝了他的幫助和建議。

    最後,他沿著郊區的別墅,踩著白皚皚的雪道,一步一步往出租車停靠點的位置走去。

    雪積得太厚太深,踩起來會有咯吱的聲響,靴子被沁溼之後,寒意就會順著腳一路往上升。空氣中彷彿還還漂浮著雪花清爽而寒涼的味道,沈方煜一閉上眼,就會想起黛西女士那雙像寶石一樣深藍色的眼睛。

    染著說不盡的愁。

    江敘接到沈方煜的電話時,正準備聽他一個學生彙報實驗進度。

    由於影響因素眾多,生物實驗的可重複性實在是不忍直視,同樣的實驗這個學生做了兩個月,連對照組的數據都沒有穩定下來,氣得江敘直接把人提溜到了辦公室,打算好好和他談一談。

    看到來電顯示,他站起身,對那位學生打了個手勢道:“你再檢查一下ppt,等下用英文講,不要看講稿。”

    說完他走出辦公室,接通了沈方煜的電話。

    “喂?”

    “江敘……”

    不知什麼緣故,那邊的聲音聽起來很空,彷彿身處曠野,莫名讓江敘覺得有些冷,像是在雪地。

    “怎麼了?”他覺得沈方煜有些奇怪。

    電話對面沉默了許久,然後沈方煜吸了吸鼻子,低聲對他道:“對不起,江敘……對不起。”

    江敘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他從濟華的高樓上俯瞰下去,醫院來來往往的全是步伐匆匆的病人,有的推著輪椅,有的拿著支架,還有人被白色的床單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個頭,不知道要轉移到哪裡。

    他不知道沈方煜在抽什麼風,但他知道沈方煜在說什麼,也猜到了他那裡發生了什麼。

    他和沈方煜之間好像永遠有一種默契,他脆弱的時候,沈方煜就會變得堅強起來,而沈方煜脆弱的時候,就輪到他變得堅強起來。

    江敘握著電話的那隻手在很輕地發著抖,他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用另一隻手,壓住了它的顫動。

    “如果沒有那天晚上,我也沒有懷孕,我一樣會在幾個月後發現我長出一個子宮的事實,一樣面臨著一場生死難料的子宮切除手術,不會比現在的情況好到哪裡去。”

    “這個事實與你無關,也沒有辦法改變,況且,”他抿了抿唇,聲音平穩地對沈方煜說:“你當時已經跟我道過歉了,反覆為了幾個月前的一件事情道歉,會讓我懷疑你在質疑我的記憶力。”

    “我不想再在你嘴裡聽到一句‘對不起’,”他用手指很輕地摩挲著手機,停頓了一會兒,他對電話那頭道:“如果你非要說……可以把‘對不起’換成‘我愛你’。”

    說完,他直接掛斷了電話走回辦公室,捧起了桌上的茶杯。

    熱水的溫度貼著他的指腹,緩緩平復著他手指的抖動。

    抬頭的時候,那個要做彙報的學生剛拷好ppt,正戰戰兢兢地望著他。

    江敘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開始講。

    他的英語依然很磕巴,講到一半的時候額頭都冒出了汗,可他放在ppt上的實驗數據卻清晰顯示著,他的實驗終於重複成功了。

    江敘顯然很意外,“你什麼時候做出來的?”

    那學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就……幾天前,我按您說的,把之前的實驗記錄本拿出來重新理了好幾遍,找了一下可能有影響的條件,又做了好幾次,就重複出來了。”

    江敘看著那個學生沉默了許久,直到那個學生都被看得心裡發毛了,江敘忽然舉起手機,拍了一張他的實驗結果。

    “介意我把你的成功分享給一個很笨的學生嗎?”他問。

    從來都是被當成反面教科書的學生愣了,“隨、隨便您。”

    江敘低下頭,把那張圖發給沈方煜,“一個月前,我碩士二年級的學生哭著跟我說這個實驗根本沒辦法重複,求我讓他放棄這個課題。”

    “……但現在他成功了。”

    他單手打字,手指如飛地對這位“很笨的學生”留下一句反問:“沈教授也要哭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