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枕猶眠 作品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他們眼中所在的教室,顯然也已被幻覺蓋了一層。本該屬於怪物的座位上,坐著的全是體態端正的乾淨小孩,而在講臺上講課的,則是一團紅色的巨大肉塊。

    徐徒然來得多了,自然知道那肉塊實際是正在上課的能力者。但楊不棄是第一次來。她擔心楊不棄反應過度,本能地將人抓得更緊了些——旁邊楊不棄卻以為她在緊張,反而拍了拍她毛絨絨的爪子。

    徐徒然頓了一下,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開目光,眼中似有什麼輕輕掠過。

    又過幾秒,她從窗口推開幾步,再次拉了拉楊不棄的胳膊。

    “那什麼,能再陪我一會兒嗎?”

    她當然知道楊不棄聽不見她的問話,她也聽不見對方的回答。所以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觀察著對方的肢體動作——說來也感謝大槐花。或許是因為受到校規影響,它現在的幻覺要顯得友好很多,起碼不會再給人添加很奇怪的動作戲了。

    徐徒然等了片刻,見楊不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又試著將人往樓上引。焦黑的人影不明所以,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被她帶到了再上一層。

    勤學樓三樓,有個小小的天台,視野開闊。徐徒然將那焦黑人影一直帶到天台上,終於放下拉著對方的手,轉而扶住眼前的欄杆。

    “不好意思啊,把你帶到這地方來。我……我最近好像意識到一些事,但我不知道該和誰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說實話,其實我現在自己都搞得糊里糊塗。”徐徒然趴在欄杆上,望著遠處的縹緲霧氣與影影綽綽的建築,深深呼出口氣。

    “正好現在,你也聽不到我說的話……”

    在這地方,她聽不到我說的話。

    另一邊,楊不棄望著眼前的兔頭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點。

    這是否意味著,這個時候,我跟她說些什麼都沒關係?

    這個認知讓他沉甸甸的胸口忽然一輕——雖然並沒有輕多少。

    但在那一瞬間,他確實有種可以稍微放鬆一些的感覺。

    儘管知道這感覺多半是錯覺,他說出的那些話就像倒進了樹洞,最終還是不會有人分擔或回應,他還是抿了抿唇,小心地朝著兔頭人靠了過去。

    “徐徒然。”他瞟了眼兔頭人毛絨絨的側臉,斟酌著了一下詞句,“我……我也就隨便說說,你也就隨便聽聽。”

    “我那天在學生仿製工坊,撿到了一本冊子。”

    “那個冊子的最後,有幾頁筆記——我不敢確定,但看字跡,應該就是出自前任校長。”

    “那上面記載了她發現的一些事……應該算‘發現’嗎?我不知道,我感覺她在寫那些東西的時候精神狀態不好……”

    “那些記錄很凌亂,也很驚人——”

    “簡單來說,就是我最近發現一件很驚人的事。”欄杆旁邊,徐徒然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開場白,“我對我過去的記憶,很模糊,特別模糊。”

    “我指的不是我這個身份的記憶,而是我的上輩子——前一世?”

    “或者說,是我以為的前一世?”

    “在我印象裡,我是有‘過去’的。我有生活經歷,記得一些生活場景,甚至記得我一些作死的經歷……不過不是現在這種作死,是那種作了一定會死的作死……但很奇怪。我真正記得的,似乎就那麼幾個片段。沒有前文、沒有後續……彼此之間還有些矛盾。”

    “又或者就像朱棠說的‘漫展’。我記得我去過,但一點細節都不記得。再仔細一想……我其實連‘漫展’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

    “當然,我穿越的嘛。如果非要說是因為‘穿越’和‘死亡’才記憶模糊,倒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我這兩天總在想艾葉當時說的話。”

    幻影學生之所以被設定成“鬼魂”,就是因為鬼魂的身份可以讓模糊的記憶顯得合情合理。

    ……那這句話,是否也可以套在她身上?

    她究竟是因為“穿越”才記憶模糊,還是因為記憶無法深究,才被設定成“穿越”?

    尤其那時,匠臨形容她時,用的一個詞,是“甦醒”。

    “……所以,最近我就在想,我的過去,我的來歷,真的就像我以為的那樣嗎?”

    終於將話都說了出來,徐徒然閉了閉眼,宣洩般地吐出口氣:

    “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啊?”

    *

    “……我們,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楊不棄斜靠著欄杆,只覺壓抑許久的心情,隨著傾吐,終於稍稍舒展開來,“這個世界,又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這些。”

    “那些紙上的記錄,太瘋狂了。最瘋狂的是,除了我以外,好像沒人能看到那些,我也沒法告訴別人……是因為傾向限制嗎?我看那位校長的筆記,似乎她也有預知傾向,只是一直隱瞞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本來也想過去找你。可你最近精神也不太好。而且……而且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說的話,那也太令人難受了。”

    “能力者的未來註定危險,這個世界的存在本身,或許就是一個謊言。”

    ……

    他說完這句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徐徒然這時候有說話嗎?她又在想什麼呢?

    楊不棄瞟了眼旁邊的兔頭人,默了片刻,忽然輕輕呼出口氣。

    好奇怪。明明對方一點回應都沒有。但莫名就是覺得心頭鬆快了不少。

    不僅僅是因為傾訴——楊不棄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此刻的放鬆與安定,並不全是因為傾訴。

    他垂下眼眸,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不知不覺地,又往徐徒然這邊靠了不少。他後知後覺地想拉開距離,卻沒捨得拉開太多,抬頭看了眼浩渺的天空,忽然低笑了一聲。

    “偷偷告訴你,其實那種對世界的懷疑,我以前也有過。”

    “在我剛覺醒的那段時間。”

    “我是因為一次可憎物導致的意外覺醒的。醒來後就在醫院了,人沒出什麼大事。但當時……我其實一直莫名有種感覺——我實際已經死了。或者說,過去的那個我已經死了。”

    “我記得‘我’過去的所有事。但那些事對我來說都特別遙遠,好像屬於另一個人一樣。我只是在他身體裡甦醒,順便繼承了這一切……連帶著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都很陌生。”

    “我和當時的精神檢測員說過這件事。但因為沒有測出任何實質性的問題,他們就認為這只是精神受到刺激導致的後遺症。我不想給人添麻煩,也就沒再提這個事。但那段時間……真的很難受,不管是對於‘我’,還是對於‘世界’,適應起來都很困難。”

    “那個時候,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裡,我整個人嵌在地裡……不,應該說,我就是那片大地。硬邦邦、乾巴巴,一動都動不了。但我莫名覺得很心安。我覺得那才是我應該在的地方……”

    楊不棄說到這兒,似是自己都覺得荒謬,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內心又有些慶幸,徐徒然聽不見他這些瘋話。

    他望向旁邊的兔頭人,後者正扒著欄杆,靜靜地看向遠方。

    明明是有些詭異的造型,他卻盯著看了很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再次喃喃出聲:“但,那個地方,不美好……”

    幾乎同一時間,徐徒然下定決心般開口:“其實,我的記憶裡面,也不全是模糊的。有一段,我就記得很深刻,感覺也很真實……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個夢。”

    楊不棄面露思索:“那個地方很黑,感覺像是被光拋棄了。沒有生命、沒有顏色。”

    徐徒然認真回憶:“我感覺我不像人,倒更像是——一顆蛋?或者火球。”

    楊不棄:“我的身上……我是說,土地上,都是乾涸的。死氣沉沉,千瘡百孔,遍地廢墟。我躺在那裡,不知躺了多久,麻木得像是巨大的屍體。”

    徐徒然:“我要去個地方——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但我知道,我一定要去個地方。然後佔領那裡,吞噬那裡。讓所有的生命都為我臣服。”

    楊不棄:“直到有一天,我聽見天空傳來巨大的響動。我睜開眼,看到天突然變得很亮。”

    徐徒然:“於是我從……從不知道哪裡脫離,降落。我身上很熱、滾燙,把周圍的一切都照得發白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