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 作品

第 207 章 教化





他看向莊之湛,不再解釋什麼,只道:“文章憎命達,你少年狀元,出身名門世家,太順利了,還是下去看看吧。”




莊之湛卻忽然膝行向前一步,抬起臉來,激動道:“陛下以為臣是自幼出身名門,一帆風順,這才不知民間疾苦,因此才想著給臣一些磨礪,讓臣去地方上磨礪幾年,才能寫出更好的文章嗎?”




謝翊看著他卻深思道:“‘書至天邊星一點,守得雲外月三分’,朕讀過你的《讀書偶得》,你詩集裡自稱是童子時讀書至夜深所得句,年少讀書,心志甚堅。且觀你的詩,少年時偶然會有一兩點對世情的通透,這深為難得。”




“朕殿試時見了你分明翩翩少年,出身名門,寫起文章,卻彷彿見過人情翻覆,世間冷暖,深以為奇。看卿之策論,對漕運、稅收、吏治等方面亦觀點新穎,這才力排眾議,點了你為狀元。”




“但這幾年來,朕倚你為柱石棟樑,你卻機關算盡,醉心於爭權奪利,將滿腹聰明用在了排除異己上,文章錦繡華美,卻如是被經文道德妝點好的,再無一點從前那點靈氣了。想來留你在翰林院,倒是誤了你。不若去地方看看罷。”




莊之湛眼淚幾乎落下,但仍然叩了個頭道:“範牧村道,陛下若是肯見臣,那是還想給臣個機會。容臣稟報,臣此前確實嫉妒臨海侯為陛下器重,重權在手,卻行止不慎,辜負陛下所託。此事臣不敢辯,然而臣以為新式學堂對皇朝衝擊,並不僅僅為著嫉妒,請陛下容臣辯解。“




“臣並非出生便是名門世家,錦衣玉食。臣生母為歌女,被名門公子贖身養在揚州為外




室,後名門公子忽然病死,數年不來,斷了銀兩。母親紡織為生,供我讀書,直到我八歲便過了童子試為秀才,神童之名遠揚,莊家才將我和我母親接回本家養著,並將我記入嫡母名下,半奴半僕,為嫡兄書童,待到十六歲中舉,一直說臣學問未成,不讓我進京趕考。直到我嫡兄忽然一病沒了,嫡母膝下無子,臣才算被真正記入了族譜。”




“陛下,臣確實見過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自幼亦知道若不發奮讀書,則母子必被欺辱,種種過去不敢在君前細數。”




“我生母紡布為生多年,當新式紡織機大行其道,新式紡織廠開起來時,陛下可知道有多少以此為生的婦人從此斷了生計?而被斷了生計的,不僅僅是紡布為生的婦人,還有賣布的小販,此外還有脫殼、榨油的工匠等等,不一而足。




“以小見大,臨海侯如今興辦機械廠,看似暫時解決了津海衛一地的紡織婦人的生計,但這源源不絕的廉價機器製造的布匹,將通過便捷的海路和漕運,傳到各州縣。商販大肆獲利,收購土地,壓低棉紗布匹桑麻之價,失了生計,民亂將起!不能不見其苦,便可當不知道。”




“紡織機如此,其他亦是如此,如火汽輪如今在運河上使用,則以舟楫為生的漁民亦斷了生路。臣聽說漕幫如今生亂數次,運河沿岸的州縣都不堪其擾。”




莊之湛抬眼看著謝翊:“陛下,臣不是心中沒有黎民,臣正知道這些西洋的東西傳入我國,恐怕亦是不懷好意。從此工商農不安於本,只追逐利益。且,如今太平時期,陛下重武輕文,如今武將藉著船艦火炮,把持銀庫、兵馬、火器等重器,武將之權柄過重,若是勾結洋人,一朝翻覆,綱常不在,何以制之?陛下,前朝封海禁,有其道理,陛下不可只看到西洋之船堅炮利,忽視了內亂之將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謝翊看著他沉默許久,莊之湛只磕頭下去:“臣早知地方苦楚,才想著能早日站到權力高處,掌握權柄,這才能治國安邦。若陛下覺得臣尚且還可教,臣請貶官為七品,臣從此幡然悔悟,一心實務,不敢覬覦權力。”




謝翊慢慢道:“莊卿這一招苦肉計和以退為進,在朕這裡是行不通的。”




莊之湛一怔,謝翊道:“莊卿說小民失了生計,民亂將起,能看到此處,也算明白。但既以卿之聰明,難道就沒看到,西洋諸國,甚至連緋月、新羅以及南洋夷州等等這樣的小國,其火炮、火器等技術一日千里,就算我們自己不生產便宜的布匹,難道外國人就不生產了嗎?”




“如今都是自己人,銀錢流動在自己人手裡,若是導致生計無著,則如臨海侯一般再尋別的生計給民眾,若是擔憂價格壟斷,土地被併購,則可在稅法、商價上予以抑制,卿既懂稅法,應該不是不懂當如何周全。但若是外國人來傾銷這些便宜商品,銀錢外流,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