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一十七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至多是咱們紫氣樓那個脾氣差的,率先動了手,可貧道不一樣啊,從頭到尾,既沒有跟齊靜春幹架,也沒有撂半句狠話,和和氣氣的。”

    “陳平安憑啥不去跟文廟那位副教主尋仇,也不去找佛門理論,就逮著個我不放,脾氣好就好欺負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誠做了個古怪動作,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然後瞬間收起。

    就像是聽過了一個笑話,捧場完畢,陸掌教你繼續說下個笑話。

    陸沉抬起袖子,指了指這個傢伙,“讀書人,咱們都是讀書人。難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親。”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

    崔瀺為林正誠的兒子,取名為“守一”。甚至還早早幫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時的那個“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在裝傻,林正誠便抬起手,雙指虛握,如拿書晃動狀。

    陸沉嘆了口氣。

    太聰明也不好,很容易沒話聊。

    林正誠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我二人,都是小鎮那些故事的翻書人,幾乎所有線索,脈絡,糾纏,走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閱得一清二楚,那麼就別裝傻扮痴了。

    陸沉感嘆道:“要是皇帝陛下說得動你,你就能說得動陳平安,答應當那大驪新任國師。”

    林正誠默不作聲。

    做人做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只是想明白一個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會做很多該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該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時去那座學塾,有次下課回家,紅著眼睛,好像哭過。

    林正誠當時還好瞧見,便問他怎麼回事,林守一說有同窗作弊他檢舉,然後就沒願意誰搭理自己了。

    “你覺得自己是錯的?”

    “沒有!”

    “做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好的回報嗎?”

    “不是嗎?不都說好人有好報。”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們讀書做什麼。”

    “爹,齊先生跟我聊過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過我覺得齊先生說得更好些,說讓我要相信好人有好報,跟爹說得不太一樣。爹,你上學那會兒,也跟我一樣被人堵在巷子裡捱過揍?”

    “滾去讀書。”

    “哦。”

    “對了,是誰打的你?”

    “二郎巷的馬胖子。”

    “就他一個?”

    “嗯。”

    “滾!”

    著實怨不得兒子怕老爹,父子兩人大小就不親,林正誠只要見到小時候的林守一稍稍頑劣,比如沒做完課業就去敢玩耍,林正誠從窯務督造署回家,然後給自己撞見了,就會直接用腰帶伺候這個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亂竄,經常躲去床底下不出來。

    林正誠之所以對龍尾溪陳氏後來創辦的那座學塾,打心底覺得不以為然,就是覺得那些個夫子先生,與蒙學孩子們太客氣了,書上的聖賢道理講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雞毛撣子,就是個擺設,尤其是幾個上了歲數的老夫子,約莫是自恃文豪碩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後來林正誠實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寫了一道密摺,很快就抽調了一撥年輕夫子來學塾,相較於那些龍尾溪陳氏邀請來的老人,後者學問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幫有望金榜題名的大驪舉子,給一群穿開襠褲的蒙童講課授業,當然綽綽有餘,而且對待教學一事更加熱忱。如此一來,龍尾溪陳氏也輕鬆幾分,畢竟那些個老人,誰不願意在家鄉歸隱田林,含飴弄孫,或是住持地方書院講學,好為家鄉培養幾個大驪新科進士?

    陸沉瞥了眼林正誠,不打攪這位末代閽者難得一見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誠收斂心緒,才換了個話題,“高煊會是個好皇帝,你們大驪朝廷要悠著點了。如果繡虎還在,或是哪怕換成宋集薪當皇帝,根本不會讓高煊成功繼任大隋皇帝。”

    驪珠洞天當年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機緣,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後來作為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結盟的代價,高煊曾經擔任質子,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繼任皇帝,其實是接手了一個人心渙散的爛攤子。

    大隋當年等於是不戰而降,主動割讓黃庭國在內的幾個藩屬國給大驪宋氏,這對於心傲氣高的大隋廟堂文武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莫大屈辱。

    等到大驪宋氏完成一國即一洲的豐功偉業,對於大隋朝廷來說,又是一種不可估量的重創,僅剩下點精神氣,都被大驪鐵騎給壓垮了。

    在這種情況下,皇子高煊主動捨棄那條金色鯉魚,放棄了證道長生這條道路不說,從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陽壽折損極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才不違反文廟禮制,得以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陸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況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數,卻不死,自古從無天定一說,因為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貧道很看好這個大隋皇帝,說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陸沉來到書桌那邊,桌上擺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約莫是楊老頭在林正誠上任閽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見面禮。

    一杆秤。十六兩即一市斤。

    當然是大有學問極有講究的,因為十六顆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

    前人叮囑後人,不欺天不瞞地,不然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折壽。所以說做買賣的人,最忌諱缺斤少兩。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陸沉拿起那杆古秤,雙指捻住,輕輕旋轉,輕聲嘆息道:“明明是反覆叮嚀,可惜無聲。”

    放下那桿秤,陸沉轉身背靠書案,雙手摩挲著由豫章郡本地大木製成的案面,輕輕呵氣,將那個懸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螢火蟲飄散開來,陸沉看著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

    林正誠冷笑道:“是齊先生做成了這件事,跟你陸沉有屁關係。”

    之所以不是魚死網破的下場,只是因為有人扯開大網,不惜裹纏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網中大魚小魚,一併逃出生天。

    陸沉大笑道:“還好,沒說貧道是個攪屎棍,已經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誠冷笑道:“那是因為提及了齊先生。”

    陸沉不以為意,我們林兄就這脾氣,習慣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種人。

    “趙繇對宋集薪最為佩服,覺得無論是下棋,還是求學,自己都遠遠不如同窗,宋集薪卻打心底瞧不起趙繇,雙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趙繇未能為其‘點睛’,最終宋睦便只是當了個大驪藩王,而非帝王。”

    “趙繇同樣棋差一著,騎乘牛車離鄉之後,遇到繡虎攔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贈送的那方印章,錯是無錯,只是如此一來,本是遙遠之‘遙’,‘宙’之繇,反成‘搖動’之‘搖’,勞役之‘徭’。”

    “泥瓶巷牆頭上,陳平安當那爛好人,出聲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當那也確實從盧家小兒的腳下,保住了命垂一線的劉羨陽,

    可冥冥之中卻屬於引火上身,雙方命格,可不是什麼相輔相成,甚至是一種相沖,於是就有了後來雙方的種種坎坷,比如劉羨陽,依然差點死在咱們正陽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聖手上。劉羨陽,正陽山,五月初五陳平安,只等三方散開,唯獨正陽山留在原地,其餘朋友二人,各自顛沛流離,遠離家鄉,才有了後來雙方的聯袂問劍正陽山。只是此間諸多得失,就屬於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窯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內一瞬間福至心靈,最終只將那盒胭脂埋藏在門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陳平安一眼可見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長遠來看,就不是什麼報恩,而是好心卻害人了。”

    “開喜事鋪子的老柴,生前曾經反覆叮囑孫兒胡灃,不要接近陳平安,是很明智的選擇。”

    陸沉感嘆道:“鸞鳳錯位,芝蘭當道。田裡稗草。”

    擅離本位的鸞鳳,生錯地方的芝蘭,尚且因為容易滋生渾濁之氣,而不得不被剷除,何談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厭的稗草?

    如今擔任大驪刑部侍郎的趙繇,“繇”一字,古同勞役之“徭”,歌謠之“謠”,遙遠之“遙”,還有“宙”,以及草繇木條之茂盛狀。

    彙集龍氣的宋集薪,負責“畫龍點睛”的趙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陳平安,加上出身遠古養龍一脈的劉羨陽,再加上那個喜事鋪子的胡灃。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遠古至高之禮祭祀神靈,於人間陽氣最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煉鑄陽燧鏡,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與天取火,大火燎天,煙霧如龍飛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條光陰長河,這便是一條無需飛昇臺的嶄新登天之路。

    這就是命。

    幾乎是一種既定之命。

    陸沉說道:“所以說當年說服陳平安父親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洩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打碎本命瓷,就等於岔開舊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線生機。我們回頭來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好心辦壞事,壞心也可能做成好事。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誠臉色陰沉道:“是你?!”

    林正誠離開驪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職的途中,國師崔瀺曾經在一處驛站等著。

    一場覆盤,崔瀺曾經評價過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著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壓勝,也攔不住陸沉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

    更攔不住一

    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從天而降,落在寶瓶洲驪珠洞天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