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陳平安默默記下街上那幾個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面孔,然後問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個掙偏門財的傢伙?”

    小陌點頭道:“容易。”

    陳平安說道:“那就挪地方,咱們去會一會這個‘生財有道’的道士。”

    不知為何,陳平安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樁暫時福禍難定……機緣。不大不小,可有可無,虛無縹緲。

    這對陳平安來說,這種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極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個自稱“留不住錢的窮鬼”荀序班,陳平安也只是事後才察覺到,其實荀趣是一位神靈轉世。

    被小陌帶到附近一處尋常客棧後,兩人憑空出現在一間略顯寒酸的屋子外邊,門栓自行脫落,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

    有個盤腿而坐的年輕道士,一身老舊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燈夜讀一本道書,桌上擺放了一碗酒,兩碟下酒菜,等到陳平安和小陌現身,那個年輕道士緩緩轉頭,神色自若道:“終於來了。”

    這句開場白,聽得陳平安眯起眼。

    年輕道士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望向那兩個跨過門檻的傢伙,其中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關上了門。

    年輕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門典籍,就那麼不動如山坐著,稍稍前傾,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

    然後雙指併攏,將一隻空閒酒杯在桌上輕輕朝前邊移動幾分,再朝兩位不速之客伸出一隻手掌,灑然笑道:“雲水大眾,來者是客,只有濁酒一杯,貧道清貧,招待不周了。至於你們兩位,到底是誰喝酒,便要看各自緣法了。”

    “公子,瞧著就是個下五境修士,表面看著鎮定,其實心絃震顫,十分慌張。”

    小陌以心聲道:“除非……除非是比陸尾、曹溶更擅長隱藏身份的飛昇境大修士,而且必須是飛昇境巔峰的那種,還比較喜歡嬉戲人間。”

    陳平安面無表情坐在那個年輕道士的桌對面,拿過酒杯,拎起酒壺,給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山上仙真無懵懂,人間俗子性有頑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陳平安身後,聽得一頭霧水,眼前這傢伙是在打機鋒?

    “哎呦喂,疼疼疼。”

    驀然之間,年輕道士開始呲牙咧嘴,原來是被陳平安來到身邊,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

    陳平安說道:“我們是衙門中人,你犯了什麼事,自己心裡清楚。”

    年輕道士臉色慘白,大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去那戶人家裝神弄鬼……”

    一聽說那兩位是官府當差的,這個道士就再裝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坑蒙拐騙的伎倆給說了一遍。

    來自大驪中部的一個藩屬國,當然沒有什麼道士度牒,更不敢隨便戴道冠,畢竟假冒成一個雲遊四方的道士,與偽裝成某個道門法脈的道士,罪責大小,雲泥之別,一個歸朝廷官府管,一個就要歸山上道門的神仙老爺管了。

    陳平安鬆開手,看了眼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道士,怎麼看都看不出半點門道來。

    年輕道士哭喪著臉,揉著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問道:“敢問兩位官爺,三十兩銀子,在大驪京城衙門這邊得挨幾板子,吃多久的牢飯?”

    這個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給自己封了個“虛玄道長”的傢伙,一聽就是個慣犯了。

    陳平安笑問道:“虛玄道長,那場法事,被你掙了三十兩銀子,當下身上還剩幾兩?”

    年輕道士看了眼桌上的書籍和酒壺,“京城開銷大,所剩不多了,只餘下七八兩。”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輕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爺的話,如果加上積蓄,得有二十兩銀子。”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年輕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顫聲道:“還有顆金元寶。”

    小陌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小子拉屎也沒個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個剎那之間,就要下意識後撤一步,但是憑藉極其堅韌的道心,強忍住沒有挪步,小陌反而來到陳平安身邊,剛要心聲言語,不曾想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沒事。我已經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飛劍,而且是四把齊出。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收起飛劍。”

    小陌欲言又止,見自家公子神色堅定,只得默默收起飛劍。

    原來那個假冒道士的年輕人,髮髻間別了一支木質道簪,樣式古樸,獨一無二。

    那支道簪,小陌實在太眼熟了!

    雖說眼前年輕道士頭上的木簪,肯定不是當年那支,但僅憑相同的樣式,就已經讓小陌心絃震動了。

    陳平安依舊端坐原地,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大概這就是他在蠻荒天下那邊,親手將那座仙簪城打成兩截的一樁因果了?

    “看來你們已經猜出貧道的身份了。”

    年輕人笑了笑,緩緩站起身,抖了抖兩隻道袍袖子,正要開口,結果又開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斷了,官爺饒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長察言觀色,再巧舌如簧胡說八道,也扛不住一個疼字啊。這些個官府中人,就是魯莽,喜歡動粗,太不斯文……

    帶著這位“虛玄道長”走出客棧,年輕道士斜挎包裹,當然沒忘記在櫃檯那邊結清房費。

    那個脾氣比較糟糕的年輕官差,說是讓他換個更寬敞的地方住,年輕人嘆了口氣,牢飯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張黃紙符籙給他,說是什麼陽氣挑燈符,讓他明兒去那戶人家張貼在祠堂門口。

    本以為是往衙門那邊走,不曾想七彎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輕道士走得汗流浹背,最後來到了一處小巷,年輕道士一個驟然停步,神色慌張,主動摘下包裹遞給身邊那個自稱曹沫的傢伙,牙齒打架道:“越貨可以,莫要行兇!加上那顆金元寶,我全部家當,滿打滿算不到百兩銀子,犯不著殺人啊!”

    說到後來,年輕人背靠牆壁,都帶著幾分哭腔了。

    劉袈和趙端明待在白玉道場裡邊,看著巷口外邊的這幕好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陳先生這是帶了個活寶回來?

    “包袱你自個兒留著好了,這點錢,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還是喊你仙尉比較順口,至於本名就先餘著好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對了,我是山中人。以後你就隨我一同修道。”

    那個呆滯無言的仙尉,如同聽天書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難道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己這是碰到扯謊的高手了?對方除了騙財,還要幹啥?問題是還能幹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這裡,仙尉瞥了眼那個曹沫的身邊隨從,頓時悲從中來,將那包袱丟給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陳平安黑著臉,只得抬起一手,從掌心處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轉,照徹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過神,麻溜兒從地上撿起那個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著那個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頭都不皺一下。

    “曹仙師,莫不是在市井當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覺得我是那種可造之材?”

    “敢問曹仙師來自寶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傳說中能夠抬手捉月摘星的陸地神仙?”

    “曹仙師,不如我就喊你師父吧,那些拜師敬茶拜掛像的繁文縟節,可以緩一緩。師父,我如今可有師兄師姐?何時才能夠見上一面?”

    見那個山上神仙不搭話,仙尉摸了摸肚子,硬著頭皮,重新改口稱呼一聲曹仙師,試探性問道:“有沒有吃的?走了一路,餓得慌。”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宅子大門,笑道:“小陌,去買份宵夜回來。”

    小陌默默點頭,身形一閃而逝。

    在前院那邊,陳平安讓仙尉暫住在一處廂房,讓他別隨便亂走,老老實實在屋子裡待著,陳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邊,與師徒兩個閒聊幾句後,就將那兩方剛剛完工的印章交給劉袈,幫忙轉交天水趙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個“年輕道士”正在埋頭狼吞虎嚥,小陌站在門口,陳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書樓。

    一夜無事。

    仙尉吃飽喝足後,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輕道士發現那個曹沫已經不知所蹤,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蹤玄乎,院子裡只有那個自稱是“小陌”的傢伙,陪著他一起走了趟那戶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說辭,再將曹仙師贈送自己的挑燈符,往祠堂大門口那邊一貼,就算事了。然後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頭,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再一瞧,就來到了一處京城外邊的仙家渡口,縞素渡,名字是不太討喜,但是仙尉曉得為何如此取名,大驪邊軍近百年來打仗次數多,他之所以風餐露宿,只靠一雙腳,一路徒步,北遊至大驪京城,還不是由衷神往大驪鐵騎的天下無敵?

    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真要有錢,何必行坑騙之舉,早就去菖蒲河那邊的酒樓一擲千金了。

    小陌讓仙尉在原地站著就是了,後者定睛一看,才發現遠處有個算命攤子,竟是那個曹仙師換了身裝束,一襲青紗道袍,桌上擺了只籤筒。

    渡口這邊,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這會兒的攤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帶著倆孩子,是一雙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攤子前邊的長凳上。

    旁邊站著個上了歲數的老管家。

    只不過稍遠處,好像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眼神凌厲,是那家中護院無疑了。

    仙尉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那婦人的氣度也好,倆扈從的一身精悍氣勢也罷,總之一看就不是什麼尋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裡邊的某個將種門戶了。

    曹仙師委實厲害啊,道行確實要比自己高出一籌。認個師父,真心不虧。

    陳平安先前遊歷寶瓶洲,中途專程去過大將軍蘇高山的家鄉,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雞犬升天,沾親帶故的,只是都從貧寒之家,變成了衣食無憂的耕讀傳家。

    此刻那個自稱“虛玄道長”的算命先生,在為那個婦人解籤,是用來測算出門遠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籤,婦人聽得認真仔細,眉眼有幾分喜悅。

    除了一筆事先說好的卦資,婦人額外給出十兩銀子。

    那個年輕道長便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籤牌,然後一拍腦袋,說是好事得成雙,就又摸出一支福籤玉牌,說是送給貴公子貴千金。

    福祿安康,榮華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蘭香。

    根實葉茂,雨潤苗稼,家宅平安,長宜子孫。

    婦人一看福籤銘文,見之心喜,便收下了,她側身從一隻老舊繡袋中取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桌上,“懇請道長收下。”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卻談吐不俗的道長,卻將那枚神仙錢輕輕推回,微笑道:“機緣一事,萬金難買。夫人無需客氣,就當是善有善緣。”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如此作為,大驪宋氏會不會有想法?”

    陳平安答道:“那就讓他們想去。”

    小陌笑著輕輕點頭,因為那個夫人身邊的倆孩子,身後懸起了一對大紅燈籠。

    燈籠上邊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霽色峰祖師堂秘製,落款陳平安。

    再鈐印有一枚私章。

    隱官。

    那位夫人帶著一雙子女離開算命攤子,只是沒忘記讓他們與那位年輕道長道一聲謝。

    走出一段路程,那個婦人與老管家似乎聊了幾句,才得知某個真相,她驀然轉頭望去,那個頭別玉簪的年輕道長已經站起身,雙手籠袖,面帶笑意,與他們揮手作別。

    婦人停下腳步,她轉過身,與那個年輕人遙遙施了個萬福。

    那人後退一步,作揖還禮。

    雖然是大驪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不太瞭解朝政和沙場的婦人,其實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樣是我們大驪人氏啊。

    清晨時分,月落日升,氣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