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四章 後手對後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難道這件珊瑚筆架,還是東海龍宮的水殿舊藏?”

    就像山下民間的古董買賣,除了講究一個名家遞藏的傳承有序,如果是宮裡頭流落出來的老物件,當然身價更高。

    陸沉沒有藏掖,直截了當道:“好眼力,確實是龍宮舊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還是一件龍宮‘木作’裡邊的瘦山樣,琢水屬寶物作山樣,當然就顯得十分罕見了。這就像水德立國的大驪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廟,獨一份。未必是火神廟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廟在大驪京城,就很值錢了。”

    “海月掛珊瑚,枝枝撐著月。”

    陳平安點點頭,“由此推斷,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齡了,是很值錢。不過珊瑚筆架與那白玉京琳琅樓,又能有什麼淵源?”

    天下蛟龍之屬,幾乎全部劃分給了浩然天下,歸儒家文廟管轄。

    西方佛國那邊的蛟龍,數量不多,無一例外,都成了佛門護法,不算在蛟龍之列了。

    “琳琅樓有一幅《珊瑚帖》,意氣-淋漓,堪稱神品,傳言墨彩灼目,畫珊瑚一枝,旁書‘金坐’二字,奇絕。傳聞東海珊瑚枝,最可貴之處,猶有一句讖語,‘萬年珊瑚枝上玉花開’,所開之花,被譽為五色筆頭花,就是後世妙筆生花的由來之一。”

    陸沉娓娓道來道:“最關鍵的,是那書畫長卷裡邊,其實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遺址,雖然比不得四海龍君的府邸,差得也不會太遠了。至於是誰,竟然能夠讓龍宮納入一幅字帖之內,無從知曉了,有說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貧道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字帖,那個王洞之吝嗇得很,誰都不給看,貧道也就無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樓那邊始終無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確定一事,玉版城的那隻珊瑚筆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把失傳已久的鑰匙。”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龍宮算賬了。”

    陸沉大義凜然道:“必須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

    陸沉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唏噓不已,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當起了說書先生,說遙想當年,天地中央,八極之地,九垓同風。

    只說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龍君都還在,身居高位,執掌海陸水運,層出不窮的龍裔之屬,大瀆江河裡邊水族無數,很熱鬧的,每逢山上修士與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經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換個地兒繼續吵,給後世留下了無數的志怪軼事。

    大哉滄海何茫茫,天地萬寶蘊藏其中,名義上都屬於那些大小龍宮、水仙府邸,世間真龍確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寶的習俗,每一座龍宮水府,就是一處寶庫,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東海為首,水域最為廣袤無垠,海底尤其盛產玉樹、珊瑚,品相最好。

    陸地上的仙師們紛紛入海尋寶,砍伐玉樹,攀折無數,珊瑚有盡採無窮嘛,於是諸位龍君便會登岸訴苦,喋喋不休,似怕龍宮寶藏空。還有什麼東海金鯉一口吞卻海,率領麾下百萬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龍君的反。此外還有什麼龍女曬衣,什麼書生夢遊水府,成為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

    就像你們寶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風怪雨,經過數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龍橫行,曾經版圖兩頭接壤海濱,外鄉劍仙,喜好行斬龍之舉,以此淬鍊劍鋒,要說劍修煉劍,砥礪劍鋒,後世有價無市的斬龍臺,如何比得過真正的蛟龍,反正水裔不計其數,隨便找個由頭,劍仙就能夠肆意遞劍。

    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凝神傾聽,雙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隻黃雀停在陸沉肩頭,

    當年在驪珠洞天那邊擺算命攤子,生意冷清,實在無聊,陸沉就憑藉這隻黃雀勘驗文運多寡,

    趙繇,宋集薪,劉羨陽,陳平安……幾乎小鎮所有年輕一輩子,都被實在悶得發慌的陸掌教測試過文運。

    至於陸沉為何會獨獨將陳平安看走眼,早就認栽了,反正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陳平安笑問道:“陸掌教的胸襟氣量,當世無二,總不會對劉羨陽記仇吧?”

    陸沉笑道:“你都這麼說了,貧道哪裡好意思揪著點芝麻大小的陳年舊事不放,不大氣。”

    當年在家鄉,劉羨陽掀翻了陸沉的算命攤子,氣勢洶洶,還要打人。

    陳平安不是擔心這個舉動,會讓陸沉耿耿於懷,而是憂慮劉羨陽為何會有這個舉動,陸沉又會不會循著某條不為人知的脈絡,有所佈局,伏線千里,然後守株待兔一般,等著未來的劉羨陽。

    比如劉羨陽祖上是文廟欽定的豢龍士,

    而陸沉與世間真龍,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貴的龍女。

    陳平安很少在陸沉這邊如此不強硬,近乎示弱。

    無論是言語還是買賣,多是針鋒相對,算計分明。

    陳平安收斂笑意,說道:“沒有與陸掌教開玩笑的意思。”

    陸沉會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後等到貧道返鄉,由你做東,也就是喝幾碗酒的事情。”

    陳平安回頭望向城頭。

    陸沉感嘆道:“其實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陸沉隨即就說道:“如果‘如果’是個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蠻荒天下,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礦產豐富,尤其是金、銀儲量之大,更是冠絕數座天下。

    金銀兩物,作為山下錢財,在後世通行數座天下,顯而易見,這也算是三教祖師的良苦用心,約莫是希望坐擁金山銀山的蠻荒天下,能夠憑此與其餘天下互通有無。如果蠻荒妖族修士,不那麼稟性難移,煉形之後,依舊嗜好殺戮,極端推崇個體的強大,對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無度,毫無節制,不然移風換俗,更換地理,變貧瘠之地變為良田,有何難?

    只說農家修士,便可以施展術法神通,呼風喚雨,春風解凍,地氣膏腴,草木生長,五穀繁茂,而無洪澇乾旱之憂,只需數十年經營,興許就是沃土萬里的豐收年景了。

    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農家修士,是諸多練氣士當中,數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資質相對最差的妖族修士,實在是,才會跑去學這一門手藝,一有錢,境界一高,就會立即轉行,將農家修士視為賤業,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現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培養了一大撥農家修士,分派給那些大王朝,只要擔任託月山記錄在冊的農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領取一筆俸祿,並且為他們頒發一道託月山賜下的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評,也門檻極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舉還是收效甚微,相較於一座天下,無異於杯水車薪。

    道理很簡單,一座山上門派,一個山下王朝,說覆滅就覆滅,山中祖師堂香火和山下國祚,說斷就斷,而且蠻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歷來是喜歡斬草除根,殺個片甲不留,動輒方圓千里之地,一個門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靈死絕,悉數焦土。

    哪怕那撮農家修士可以僥倖逃過一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萬畝,練氣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間,就會付諸流水,擱誰受得了。到最後,真正願意當那農家修士的妖族練氣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樹,可能還敵不過一人一年砍伐。

    歸根結底,說得正是人心,難免行涸澤而漁之事,做焚林而狩之舉。

    陸沉說道:“如果周密鐵了心當那一整座天下的國師,憑他的心智和手段,還是有機會從根本上改變蠻荒風俗的。”

    陳平安點頭道:“周密的雄才偉略,毋庸置疑,估計他還是覺得棋盤太小,不夠縱橫捭闔,不足以承載浩然賈生的志向。”

    陳平安這番言語之間,對周密沒有半點貶低、輕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詞,都不是什麼野心。

    道理很簡單,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對不起劍氣長城的那場死守。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道大門,“那位真無敵,會不會出手?”

    陸臺搖頭道:“可能性不大,餘師兄不喜歡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聯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青冥天下那邊的純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陸臺揉了揉下巴,“如果兩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後按照排名順序,依次捉對廝殺個十場,青冥天下略勝一籌。但是拎出一百人的話,是青冥天下穩贏。”

    師兄餘鬥,唯獨對純粹武夫,極為寬厚。

    在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對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一定選前者。

    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說話。

    陸沉繼續說道:“當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的話,然後再來一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於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一般,如今有吳殳,葉芸芸,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一個沛阿香。

    至於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這傢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經獨佔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還有個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兇。”

    “不過還是要數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最輕,資質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

    這傢伙就是喜歡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陸沉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這傢伙確實就是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