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二章 國師陳平安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麼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只是無心男女情愛一事,不然別說一位師孃,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少年直不隆冬說道:“師父,你該不是在夢遊吧,趕緊醒醒。”

    皇宮內。

    宋和突然說道:“母后,不如還是我去找陳平安吧?”

    婦人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找他能聊什麼?與他寒暄客套,說你當那隱官,久久無法返鄉,真是辛苦了?還是你陳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厲,多為大驪朝廷出力幾分?還是說,陛下要學那趙繇一樣,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氣,去認個小師叔?!”

    宋和欲言又止。

    婦人柔聲微笑:“說了此事你別管,別被一場正陽山觀禮,以及寧姚的出劍,亂了分寸,陳平安那場問劍的底子是什麼?看似無理,實則分寸。對付陳平安這種喜歡畫地為牢的山上人,我對付起來,比你更有把握。”

    天祿閣屋頂上。

    宋續有些心情複雜,正陽山的那場觀禮,陳平安那場問劍的詳細過程,他們不但有畫卷,甚至還專門仔細拆解過每個環節,本以為落魄山陳平安和那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已經足夠不講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個出身劍氣長城的寧姚。

    韓晝錦有些不以為然,小聲道:“劍術是高,模樣好看是好看,卻不算太出彩。”

    餘瑜躺在屋頂上,頭枕一隻空酒壺,腦袋晃來晃去,翹起二郎腿,還是一晃一晃,隨口說道:“那寧姚姿容再不出彩,陳平安一樣配不上她。”

    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舊是一罵罵倆。就像一個人的學問,可以多看書就有,唯獨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麼有些發乎本心的“公道話”,與那避暑行宮的顧見龍差不多,真得靠天賦異稟。

    擔任京師道錄的年輕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覺得這般登峰造極的驚豔劍術,豈會出現在人間。

    那個在譯經局尚未圓具的小沙彌,雙手合十,讚歎道:“寧劍仙劍法無敵。”

    宋續轉頭看了眼這個小和尚。

    這個小沙彌曾經單獨追捕過一位在各州流竄犯案的邪見僧,濫殺無辜,揚言被他打殺之輩,既有前世因果報業,此生當受殺身之報,竟然還敢自稱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舊能夠立地成佛。還說小和尚你殺人,卻是破了殺戒的。回到京城譯經局之後,小沙彌就開始閉門翻書,最終不但解開了那個心中疑惑,確定了那人錯在何處,還順便看了一零八樁佛門公案,等到小沙彌出門之後,道心澄澈,再無半點困擾,眼中所見,好像整座譯經局,就是一處琉璃煥然的無垢道場,而佛門高僧所譯數十卷經文,好像變幻為一尊尊佛門龍象。在那之後,小沙彌就一直在鑽研“有無空”三字。

    宋續再看了眼那個父親曾經是邏將的京師道錄,曾經在一處地方州郡,與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條小巷中狹路相逢,轉瞬之間就分出生死,事後年輕道士被人找到時候,滿身傷痕,血肉模糊,靠牆跌坐在地,與那具屍體相對而坐,只是不知為何,年輕道士始終微微睜眼,臉上有些淚痕。

    然後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

    好像誰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誰都不是那麼在乎。

    餘瑜第一個察覺到宋續的心境變化,問道:“咋了?”

    不等宋續給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經大大咧咧道:“別多想,你反正沒有當皇帝的命,這會兒都是金丹劍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頭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後說不定見著了你大哥的兒子,後者都白髮蒼蒼老頭子了,結果見著你還是得喊一聲皇叔,哈哈,‘後生可畏’嘛,那就繼續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強。”

    宋續忍俊不禁道:“是極是極,能受良言善語好道理,就可以變成有錢人。”

    餘瑜有些吃癟,惱羞成怒道:“別學那傢伙說話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續後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來,得是長春宮的仙家酒釀。”

    餘瑜乾笑道:“我哪裡買得起那麼貴到無法無天的酒水,先前與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唸一句阿彌陀佛,“餘瑜的方寸物裡頭,藏著七八壇。”

    餘瑜大罵道:“小禿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來由感嘆道:“小沙彌何時才能梳盡一百零八煩惱絲。”

    餘瑜愣了愣,大概是覺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兒,就暫且放過他一馬,敲木魚誰不會。

    小和尚眼角餘光微斜,哈。

    韓晝錦提醒道:“餘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雙手合十,“宋續說得對,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續說道:“我沒說過。”

    小和尚佛唱一聲,說道:“那就是做夢夢見宋續說過。”

    作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廟,裡邊供奉著一尊火德星君。

    祠廟不大,而且不對京師百姓開外,只有每逢京師走水,或是地方上邊鬧災,禮部官員才會來這邊。

    封姨每次來京城這邊幫那撥孩子傳道,她就在這邊落腳。

    搭了個花棚,擺放幾張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廟祝是個老嫗,只是凡夫俗子,因為上了歲數,如果不是因為火神廟這邊實在無事可做,早就可以換人了。據說之前朝廷就打算換個廟祝,禮部衙門那邊都錄了檔,但是某個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後沒來,才不了了之。

    封姨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聽那壺中酒花的美妙聲響。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聖一脈的齊靜春,大驪國師的崔瀺,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當然還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寧姚。

    大道高遠,站穩極難。尤其是那證道長生不朽?就更難了。甚至不是資質不行,心性不夠,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學問足可支撐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繡虎,他選擇的那條所走之路,就是放棄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無法更換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人性吧,於人心泥濘裡,處處開花,風吹不搖落。

    客棧還是沒有關門打烊,不愧是京城,陳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櫃很夜貓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說,掌櫃抬起頭,發現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都沒個聲兒。”

    陳平安笑道:“掌櫃,與你商量個事兒?”

    老人放下書籍,“怎麼,打算花五百兩銀子,買那你家鄉官窯立件兒?好事嘛,算是幫它回鄉了,好說好說,當是結緣,給了給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結果老掌櫃一個低頭彎腰,就從櫃檯腳邊,略顯吃力地搬出個大花瓶,十幾兩銀子買來的玩意兒,擱哪兒不是擱。

    陳平安幫著小心扶好,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同時漫不經心問道:“掌櫃這麼晚還不睡?”

    老人一邊仔細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臉色,好傢伙,半點破綻都沒有,連那故意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沒有的,隨口答道:“我那閨女不著家,與幾個瘋丫頭逛夜市去了,這不還沒回來,反正沒事,就等著了,平時我早讓店夥計看門了。其實在這京城裡,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我這當爹的,又是晚來得女,她是家裡最小的丫頭,不疼她心疼誰去,要是兒子敢這麼鬧騰,雞毛撣子揍不死他。”

    陳平安看了眼老掌櫃,五十好幾的人了。

    老人撫須而笑,“想當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門小戶,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家閨女,必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走正門的。”

    陳平安笑道:“是這個老理兒。一樣的,我要是有了個閨女,路上哪個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孃認不出。”

    老人點點頭,跟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櫃檯上,道:“嘮歸嘮,這筆買賣怎麼說?你小子倒是給句準話。這麼貴重一大物件放在櫃檯上,給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賊。”

    陳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過了底款,確實是老掌櫃所謂的八字吉語款,青蒼幽遠,其夏獨冥。

    乍一看,有點像是道門青詞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風躡景,超舉青冥,可其實後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牽強想象幾分,唯一的古怪處,就是首尾兩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陳平安暗中運轉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細打量,結果還是發現這件花瓶,毫無異樣,沒有半點練氣士的痕跡,而陳平安對於燒瓷的土性,本就熟諳,還是走五行之屬的本命物煉化路數,依舊沒有察覺絲毫深意,這意味著這件花瓶至少沒有經過師兄的手,不過確實是家鄉龍窯燒造出來的官窯器,能夠一路輾轉流落到這麼個客棧,其實很講究緣分了。

    陳平安就笑道:“掌櫃的,是開門貨沒差了,以後找個懂行又兜裡不缺錢的,對方要是不爽利,敢開價少於五百兩銀子,你老大可以罵人,噴他一臉唾沫星子,絕對不虧心。再就是這個八字吉語款,是有來頭的,很不同尋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間,取自天水趙氏家主的館閣體,集字而來。”

    老人見不似作偽,喜出望外,結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櫃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後就都住這裡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櫃檯底下,聞言後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後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

    陳平安無奈道:“掌櫃,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別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經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櫃的手掌,然後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櫃一愣,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麼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掰扯幾句,老掌櫃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在門口那邊,然後是……從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門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轉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後天大後天的,都沒個準數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棧空屋子很多。”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後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只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頭,只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

    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頭,看了眼人云亦云樓那個方向,然後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要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了拳,離鄉之後,這樣的失態,屈指可數,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後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後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那只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只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後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戲我!”

    老掌櫃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別胡說,是咱們店裡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傢伙身邊的時候,她側過身,腳步緩慢,然後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後轉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麼攤上這麼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臺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再轉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別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麼。”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