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章 牽紅線

    其實家鄉小鎮,劉羨陽祖宅門口那邊,有條小水渠路過,石縫間就半懸空生長有一株鳳仙花,而且花開五色,早年家鄉許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歡摘花搗碎,將她們的指甲染成鮮紅色,陳平安當時也沒覺得就好看了。劉羨陽曾經一直唸叨這花兒,長在他家門口,老人們是有說頭的,有關風水。結果後來就被眼饞的小鼻涕蟲拎著小鋤頭摸上門,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後,劉羨陽蹲在門口傻眼了半天,罵罵咧咧,等到當晚,將那鳳仙花偷偷種在別處的小鼻涕蟲,就被人一路扯著耳朵,又給還了回去,對矇在鼓裡的劉羨陽來說,門口那棵鳳仙花就好像自己長了腳,離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復得,劉羨陽反正很開心,說這花兒,果然奇怪,當時陳平安點頭,小鼻涕蟲翻白眼做鬼臉。

    其實等到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各自求學、遠遊返鄉,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當年看著漂亮的鳳仙花,其實就只是尋常。

    酡顏夫人跟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這位鳳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幾樣物件。

    柳赤誠走到了半山腰一處鸚鵡洲府邸門口,重重扣響鋪首門環。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長輩和幾位山上好友,一個個如臨大敵,不敢出門來見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後就讓她來了。

    至於那個青衫劍仙,還有那個嫩道人,年輕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門宗門譜牒,可是面對這些個能夠與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兇悍之輩,她哪敢造次。

    柳赤誠微笑道:“這位姑娘,我與你家長輩是摯友,你能不能讓出宅子,我要借貴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勁點頭。師父說只要這柳道醇開口,什麼都可以答應。

    柳赤誠雙指捏出一顆穀雨錢,“姑娘,收下穀雨錢後,記得還我兩顆小暑錢。”

    她一雙眼眸裡邊滿是疑惑,只是不敢不從,收下那顆穀雨錢後,她再從袖子裡摸出兩顆小暑錢,戰戰兢兢,交給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閣閣主。

    柳赤誠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顆小暑為滿,姑娘就有八錢姿容了,今天得見,姻緣不淺,讓小生眼目一新,大飽眼福,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處修行,如今有無道侶……”

    陳平安來到柳赤誠身邊,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後腦勺上,再與那年輕女修歉意說道:“叨擾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誠是這麼個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開口了。

    那女子搖搖頭,一言不發,只是讓出門口道路。

    宅子裡邊的修士,已經從側門離開,都沒敢御風,與那年輕女修在渡口匯合,乘坐渡船直接離開了鸚鵡洲。

    女子惴惴,師父卻心聲笑道:“立了一功,回頭祖師堂那邊會記錄在冊的。”

    進了宅子,在一處柏樹森森的僻靜庭院,陳平安先從袖子裡邊拿出那隻魚簍,再打開咫尺物,動作嫻熟取出了傢伙什,當起了廚子,準備給李寶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來了桌椅凳,柳赤誠取出了幾壺仙家酒釀。

    一桌子飯菜,幾條鴛鴦渚金色鯉魚,清蒸紅燒燉魚都有,色香味俱全。

    陳平安笑問道:“如何?”

    李寶瓶點頭道:“美味。”

    李槐說道:“比裴錢手藝好多了。”

    柳赤誠和嫩道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必須拿出一點風骨,不說那昧良心的言語。

    陳平安瞥了眼那兩個好吃到成為啞巴的傢伙,點點頭,心滿意足,可能這就是大美無言。

    酒足飯飽,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李寶瓶依舊在細嚼慢嚥,李槐還在那邊狼吞虎嚥。

    李槐突然有些難為情,湊近陳平安,壓低嗓音說道:“陳平安,我也是看過幾本書的,能不能與你胡亂掰扯個書上道理?要是不對,你聽過就算。”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你儘管說。”

    李槐好像還是很沒底氣,只敢聚音成線,偷偷與陳平安說道:“書上說當一個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獨知之慮,就會活得比較累,因為對外勞力,對內勞心,你如今身份頭銜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時能夠找幾個寬心的法子,比如……喜歡釣魚就很好。”

    這個儒衫青年,此刻眼睛裡,滿是擔心。

    李槐從來就不擅長與人講道理,今天算是盡最大努力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麼好的道理,我肯定會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與陳平安講道理了,那麼自己不當個賢人,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握拳,輕輕一敲肚子,“書上看到的,還有聽來的所有好道理,只要進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著他,說道:“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陳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們就會想著,得找個機會聚在一起,哪怕沒什麼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陳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隨緣了,當然相互間還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沒那麼想著一定要重逢。

    陳平安笑著點頭。

    李槐低頭繼續扒飯。

    不客氣,林木頭,當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講究什麼久別重逢。

    還有那個於祿,反過來的諧音,就是餘盧,大概是說那“盧氏遺民有餘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於祿在不斷提醒自己“我是盧氏子弟”?當年就只有於祿,會主動與陳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當年在大隋書院,於祿為他出頭,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記著呢。

    其實李槐挺想念他們的,當然還有石嘉春那個小算盤,聽說連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歲數。

    當年遠遊路上,李槐最親近陳平安,也最怕陳平安,因為還是孩子的李槐憑藉直覺,知道陳平安耐心好,脾氣好,最大方,最捨得給別人東西,都先緊著別人。如果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都開始生氣,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難走遠那趟遠路了。

    山中無水,大日曝曬,找條溪澗真難,口乾舌燥,嘴唇乾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說他去看看。陳平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掛滿了竹筒,裡邊裝滿了水。

    李槐會忘記許多的瑣碎事情,但是總忘不了,陳平安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好像在說,有我在,沒事的。

    那會兒,李槐會覺得陳平安是歲數大,又是從小吃慣苦頭的人,所以什麼都懂,自然比林守一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曉得怎麼跟老天爺討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歲,才知道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後來哪怕再長大十歲,等到了二十四歲,

    沒有誰願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雞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終覺得照顧別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會,也沒那耐心。

    所幸齊先生拐了個陳平安給他們。

    遠遊路上,永遠會有個腰別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開路。

    在人生道路上,與陳平安相伴同行,就會走得很安穩。因為陳平安好像總會第一個想到麻煩,見著麻煩,解決麻煩。

    崔東山曾經說過,越簡單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時卻越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因為入耳過嘴不上心。

    這個傢伙還說過,很多人是憑運氣混出頭。很多人卻是憑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來越不如意。

    柳赤誠看了眼紅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閣主人,一時間感觸頗多。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開始逐漸被寶瓶洲山上視為“開門一代”。

    只不過因為山水邸報不夠靈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誠不一樣,當時帶著龍伯老弟,親自走過那座槐黃縣城小鎮,曾經親眼見到了那撥氣象各異的年輕人。

    如果不談李柳和那個女子。

    一樣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白帝城顧璨。杏花巷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驪藩王。福祿街趙繇,大驪京城刑部侍郎。桃葉巷謝靈,龍泉劍宗嫡傳。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當然還有山崖書院的李寶瓶,李槐。

    陳平安笑問道:“寶瓶,最近在讀什麼書?”

    李寶瓶搖頭道:“沒讀書了,就是想些事。”

    陳平安好奇道:“什麼事?”

    李寶瓶說道:“一個事兒,是想著為什麼上次吵架會輸給元雱,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還有兩件事,就難了。”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李寶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書上都說文思如泉湧,我就一直在琢磨讀書人的文思,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就想了個法子,在腦子裡想象自己有一張棋盤,然後在每個格子裡邊,都放個詞彙住著,就像住在宅子裡邊,傷心,開心,幽寂,悲憤什麼的,好不容易填滿了一張棋盤,就又有麻煩了,因為所有詞彙的走門串戶,就很麻煩啊,是一個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師叔走在泥瓶巷,必須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還是可以一口氣走幾步?直接走到顧璨或是曹家祖宅門口?或是乾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師叔能夠一下子從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祿街我家門口?還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葉巷那邊?我都沒能想好個規矩,除了這個,再就是傷心與悲慟串門,是加法,那麼如果傷心與高興串門碰頭了,是減法,這裡邊的加加減減,就又需要個規矩了……”

    李寶瓶橫抹,再雙手豎起,然後一個歪斜傾倒,好像將兩座天地重疊在一起,“除了情緒,我又想了第二張棋盤,是更加具象化的詞彙了,比如小橋,流水,大門,朋友,書籍……又多了一張棋盤,因為很多念頭,除了在格子裡待在,就像在家裡自己一個人瞎想,肯定是見著了東西,才會有那通感,移覺和想象……”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難了。比如書上說道生一,我就假設這個一,就是一點,小師叔,比如這樣……”

    李寶瓶的思維很跳躍,加上說話又快,就顯得十分天馬行空。

    說到“道生一”的時候,李寶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將其放在空中。

    說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

    寶瓶驀然放開,立即有橫豎兩條線,穿過那粒芥子,剎那之間,又有無數條直線,瞬間生髮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