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江湖別過

    名家鋪子那邊,年輕掌櫃正在翻書看,好像翻書如看山河,對陳平安的條目城行蹤一覽無餘,微笑點頭,自言自語道:“書山從來不空,沒什麼冤枉路,行人下山時,從不兩手空空。越是兜轉繞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來的一問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他隨即有些疑惑,搖搖頭,感嘆道:“這個邵城主,與你小子有仇嗎?篤定你會相中那張弓?所以鐵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棟樑,如此一來,將來修行路上,可能就要傷及一部分道門機緣了啊。”

    因為在陳平安來這名家鋪子買書之前,邵寶卷就先來此地,花錢一口氣買走了所有與那個著名典故有關的書籍,是所有,數百本之多。所以陳平安先來此地買書,其實原本是個正確選擇,只是被那個假裝離開條目城的邵寶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櫃想了想,還是難得走出鋪子,抬頭望天,微笑道:“陸道友,豈不是被我連累,畫蛇添足,這小子似乎與道門愈行愈遠了,害你平白無故又捱了‘一劍’?”

    那個剛剛登船的年輕外鄉客,既是需要治學嚴謹的儒生,又是需要雲遊四方的劍仙,那麼今天是遞出一本儒家志書部典籍,還是送出一本道藏鋪子的書籍,兩者之間,還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沒有邵寶卷的從中作梗,遞出一本名家書籍,無傷大雅。只是這位先前其實只是討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麼養劍葫的年輕掌櫃,這會兒站在鋪子門外,嘴上說著歉意言語,臉色卻有些笑意。筆趣庫

    陳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虯髯男子的攤子那邊,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書籍,取出其餘四本,三本疊放在棉布攤子上邊,手持一本,四本書籍都記載有一樁關於“弓之得失”的典故,陳平安然後將最後那本記錄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論》,送給攤主,陳平安顯然是要選擇這本道書,作為交換。

    至於那位名家書鋪的掌櫃,其實算不得什麼算計陳平安,更像是順水推舟一把,在何處渡口停岸,還是得看撐船人自己的選擇。何況如果沒有那位掌櫃的提醒,陳平安估計得最少跑遍半座條目城,才能問出答案。而且有意無意的,陳平安並沒有拿出那本儒家志書部藏書。

    方才看到陳平安拿出四本書籍後,漢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當陳平安遞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後,漢子瞥了眼書名,愣在當場,猶豫起來,他不著急去接過書籍,滿臉疑惑道:“公子難道不曾去過名家書鋪?”

    陳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沒能買到書,其實無所謂,而且我還得謝謝某人,不然要我賣出一本名家鋪子的書籍,反而讓人為難。說不定心裡邊,還會有些對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櫃前輩。”

    不遠處的兵器鋪子,杜秀才在櫃檯後邊悠哉悠哉喝著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廟哪條文脈的子弟,小小年紀,就如此會說話?

    最少那個曾經專程拜訪雞犬城兩次、也遊歷過一趟條目城的伏勝老兒,就一定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漢子這才點點頭,放心取過那本書,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義,還是得有的。漢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餘三本書籍,笑道:“那就與公子說三件不壞規矩的小事。先有荊蠻守燎,後有楚地寶弓被我得到,所以在這條目城,我化名荊楚,你其實可以喊我張三。地上這張小弓,品秩不低,在這裡與公子道賀一聲。”

    漢子說到這裡,裴錢聽到此處,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與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義小說,期間就看到過這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大俠,而且這位江湖前輩,還有頭驢子可以騎乘!只不過那些書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義,裴錢三人當時都以為這位虯髯客是杜撰出來的人物。

    漢子當然不清楚那個小姑娘在琢磨什麼,只是自顧自說道:“本末城那位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與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說崆峒夫人是點睛城人氏,當然是故意拿話矇騙你的,封君多半與那邵城主暗地裡達成了某個約定。”

    陳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鳥舉山與封老神仙一番敘舊,晚輩已經知道此事了。應該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動身趕往本末城,壞了他的好事,讓他無法從崆峒夫人那邊獲得機緣。”

    其實一旦被陳平安找到那個邵寶卷,就不是什麼機緣不機緣的。至於邵寶卷身為一城之主,在條目城內好像十分有恃無恐,為何偏偏如此擔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陳平安暫時不知,實在是沒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捨本取末?何況只說那名士袖手,清談玄學心性,又有無數關於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門的,陳平安對這些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聽便知大義、再看幾眼書鋪就能勘驗真相的條目城,要奇異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曉得。

    漢子繼續說道:“十二座城池,皆有個別稱,比如本末城就又稱為荒唐城,城中人與事,比那歷朝歷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會更加荒誕。”

    三事說完,漢子其實不用與陳平安詢問一事,來決定那張弓的得失了。因為陳平安遞出書籍的本身,就是某種選擇,就是答案。

    出乎這位虯髯客的意料,陳平安又取出了一本書籍,只是沒有放在棉布三本疊放書籍的最上邊,而是單獨放在一旁。

    那張三低頭看了眼那本書,又抬頭看了眼站在籮筐裡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說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陳平安阻攔不及,只得作罷。其實他本來是想問那個邵寶卷是什麼城的城主,不然問一句怎麼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無視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趕人,卻又不告訴如何離城,這就很不仗義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漢子拿起那張小弓,陳平安則拿起棉布上邊的四本書籍,收入袖裡乾坤,再接過那張史書上記載曾射蛟兕於雲夢之圃的古弓,卻只是名副其實的收入袖中,更沒有藏入咫尺物。

    那漢子對此不以為意,反而有幾分讚賞神色,行走江湖,豈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兩角,隨便一裹,將那些物件都包裹起來,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冊子,遞給陳平安,笑道:“心願已了,牢籠已破,這些物件,要麼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麼就此上繳歸公條目城,怎麼說?若是收下,這本冊子就用得著了,上邊記錄了攤子所賣之物的各自線索。”

    陳平安就接過了冊子和包裹,動作無比嫻熟,將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虯髯客抱拳致禮,“就此別過!”

    漢子背後憑空出現了一把長劍,氣勢凌人,如劍仙即將遠遊。

    陳平安抱拳還禮。裴錢和站在籮筐裡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這個化名張三的虯髯客伸手一探,身邊又驀然出現了一頭跛腳老驢,翻身上背後,笑問道:“敢問公子,江湖名諱?”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道:“劍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虯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騎驢離城而去。

    跛腳驢有些瘸拐,背劍漢子在驢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壺酒,一路仰頭豪飲,消逝在城門口那邊。

    周米粒看了看陳平安斜挎包裹,小聲道:“裴錢裴錢,這位大鬍子江湖前輩,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闊綽得很嘞,條目城多來幾個,咱們就賺大發啦。”

    裴錢笑著點頭,“可不是。騎驢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頭等豪俠嘛。”

    陳平安無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師父。”

    裴錢笑眯起眼,嘿嘿笑著。

    周米粒輕輕摸了摸裴錢的那顆靈光小腦闊,學那沾沾文氣的好人山主,她也要與裴錢沾沾聰明氣。

    裴錢也由著小米粒摸那丸子髮髻,只是悄悄問道:“師父,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隨便找個落腳地兒。”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陳平安突然伸出雙指,比劃起來。

    這條夜航船上,一條相對粗淺的根本脈絡,很簡單,承認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這個宗旨,最少短期內就一定可以行走無礙。

    再經過今天接連的見聞、問答,陳平安更加確定了第二條根本脈絡,關鍵就在兩個字上邊,交互。

    裴錢有些好奇,師父像是在寫字?

    陳平安一邊緩緩而行,一邊以手指做筆,在身前的天地間,寫下了三句話。

    震分陰陽,交互用事。

    選代交互,令長月易,迎新送舊。

    文字倒影,交互橫斜,山水相逢,錯綜砥礪,積土成山,積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長的錦衣文士,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伸手將那些文字餘韻一一打散。

    陳平安微笑道:“見過李十郎。”

    那位條目城城主李十郎,沒什麼好臉色就是了,只是默然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然後丟出一張青紙材質的符籙,卻非符籙,只是寫有賣山券三字。

    一張青色紙張懸空靜止,李十郎始終一言不發,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將那賣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賣”字的那個十字,於是紙張文字,就變成了買山券。

    貴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復還,不過瞧著臉色愈發難看,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年輕過路客,如此難纏。

    陳平安笑呵呵道:“這麼巧,眨眼功夫,就又見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過師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對弈,不談棋術高低,只談心境深淺,還真可以隨隨便便,就身前無人。

    李十郎問道:“你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什麼買賣?”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這位城主冷笑一聲,再次離去。

    陳平安將那“買山券”遞給裴錢,笑道:“就當是賒欠的利息了。”

    裴錢趕緊擺手,禮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這張紙的珍稀程度。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轉頭,雖然依舊眯眼,神色卻尤為溫暖,與裴錢輕聲道:“師父第一次送你禮物,是那魚竿,還是挑燈符?”

    裴錢這才收下了那張符籙,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陳平安身體後傾,與小米粒笑著承諾道:“只要再有收穫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揮,“都是江湖中人,麼個錘子好客套。”

    猶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撓撓頭,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停下腳步,裴錢立即心有靈犀,輕輕摘下籮筐,遞給師父。

    滿臉都是燦爛笑意、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籮筐後,微微彎腰,將腦袋放在陳平安肩膀上,悄悄問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見那個賣咱們鈴鐺的江湖女俠?當然可以的,沒問題啊。”

    周米粒哀嘆一聲,啥跟啥嘛,“我是說咱們回了家,就一起去紅燭鎮耍啊,以前覺得太遠哩,我個兒小,一個人走不動嘞。”

    因為她家在他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