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五十九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

    劉茂苦笑道:“陳劍仙今夜造訪,莫不是要問劍?我實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夠容忍一個龍洲道人,為何自稱過客的陳劍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饒。”

    陳平安將筆輕輕擱在筆架上,笑道:“這世道,人嚇鬼,比鬼嚇人還多。三皇子殿下,你覺得呢?”

    一個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韓絳樹之流,何況是一個即將成為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山上宗主。

    陳平安這輩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無形依仗之一,就是習慣讓境界高低不一、一撥又一撥的生死大敵,小瞧自己幾眼,心生輕視幾分。

    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可什麼時候說狂言,撩狠話,做駭人眼目心神的壯舉,與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得讓我陳平安說了算。

    仙人韓玉樹不行,化名“陳隱”的斐然更不行。

    通過對劉茂的觀察,步伐輕重,呼吸吐納,氣機流轉,心境起伏,是一位觀海境修士無疑。

    只不過劉茂顯然在刻意壓著境界,躋身上五境當然很難,但是如果劉茂不故意停滯修行,今夜黃花觀的年輕觀主,就該是一位有望結金丹的龍門境修士了。按照文廟規矩,中五境練氣士,是絕對當不得一國君主的,當年大驪先帝就是被陰陽家陸氏供奉慫恿,犯了一個天大忌諱,差點就能瞞天過海,結局卻絕對不會好,會淪為陸氏的牽線傀儡。

    所以劉茂當下的這個觀海境,是一個極有分寸的選擇,既是純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躋身洞府境,太過刻意、巧合,若是龍門境,跌境的後遺症還是太大,如果表現出有望結成金丹客的地仙資質、氣象,大泉姚氏皇帝又會心生忌憚,所以觀海境最佳,跌境之後,折損不多,溫補得當,夠他當個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陳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見一見劉琮,但是一聽到龍洲道人是個觀海境,就立即改變了主意。

    劉茂絕對想不到,只因為自己一個“與世無爭”的觀海境,就讓只是路過蜃景城的陳平安,當晚就登門拜訪黃花觀。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壺輕輕敲打膝蓋,罵了一句娘,然後肩頭一個歪斜,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抬頭瞥了眼天色,說道:“陳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後要不要祈雨,都不用問欽天監了。”

    陳平安丟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裡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位弟子的衣服,隔著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矩吧,所以疊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將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先跟觀主討要鑰匙,然後你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下雨了。”

    劉茂笑著搖搖頭。

    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

    申國公高適真的造訪道觀,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

    陳平安那幾句收疊衣服、鎖了門借鑰匙的雞毛蒜皮,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嚇,其實只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只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個再次過路、從年少變成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絃緊繃起來。

    下一刻,劉茂騰雲駕霧一般,然後雙肩驀然一沉,氣機凝滯,一身靈氣重如山嶽,整個人不知不覺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隻空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隱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那邊,“記得好像一國君主,每年正月裡都會為一支金鑲玉的御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隻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麼?”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隨意。”

    劉茂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如果今天拜訪黃花觀,是為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只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師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卻也曾與一位劍仙切磋道法。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書,到花幾菖蒲在內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抬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兩卷道門經典,飄蕩浮起,一張張書頁緩緩翻過,道觀四周天地靈氣聚攏,濃郁如水,漣漪陣陣,緩緩拂過牆壁、地面。

    陳平安在屋內隨意散步之時,黃庭經和靈飛經,兩部經書便飄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書。

    劉茂輕聲感嘆道:“陳劍仙如此疑神疑鬼,難怪能夠成為如此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走到書架那邊,一本本藏書向外傾斜,書頁嘩啦啦作響,書聲響徹屋內,若溪澗流水聲。

    陳平安將那兩本已經翻書至尾頁的經書,雙指併攏輕輕一抹,飄回書案緩緩落下,笑道:“架上有書真富貴,心中無事即神仙。富貴是真,這一架子藏書,可不是幾顆雪花錢就能買下來的,至於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卻肯定是心中有鬼……這本書不常見,竟然還是得到文廟許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觀主借我一閱。”

    陳平安將一本《天象列星圖》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兩事的書籍,都會被朝廷官府列為禁書,民間不可私藏。

    陳平安在書架前停步,屋內無清風,一本本道觀藏書依舊翻頁極快,陳平安突然雙指輕輕抵住一本古書,停止翻頁,是一套在山下流傳不廣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書樓,也多是吃灰的下場。

    因為這套善本《鶡冠子》,“言辭高妙”,卻“大而無當”,書中所闡述的學問太高,艱深晦澀,也非什麼可以憑依的煉氣法門,所以淪為後世藏書家單純用來裝點門面的書籍,至於這部道家典籍的真偽,儒家內部的兩位文廟副教主,甚至都為此吵過架,還是書信頻繁往來、打過筆仗的那種。不過後世更多還是將其視為一部託名偽書。

    劉茂瞥了眼那邊的動靜,輕聲嘆息道:“哭泣同哀,歡欣相助,怪諜相止。”

    陳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們君主南面之術?三皇子怎麼不學好?所以說有錢人讀書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陳平安突然沉默起來,書架這邊有相鄰的幾本書籍,《海島算經》,《算法細草》,《數書九章》……

    書籍都已翻閱完畢,是註解旁白最多的一類書籍。陳平安確實沒有想到劉茂竟然還是個痴迷術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處圖案几眼,滿滿當當的數字,把陳平安看得雲裡霧裡的,好像在看天書,可見劉茂功力不淺,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劉茂說道:“那幾本書,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搶的,就更不用還了。”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術算典籍都落入囊中,“還,怎麼不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眾多書籍的材質,文字內容,都看不出門道。

    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將那劉茂那柄拂塵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搖晃幾下,最終將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劉茂板著臉,“不用還了,當是貧道誠心誠意送給陳劍仙的見面禮。”

    陳平安將失去木柄的拂塵放回書案上,轉頭笑道:“不行,這是與殿下朝夕相處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那聖賢書還是翻過幾本的。”

    拂塵只是山下尋常物,已經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絲線也是,此物雖然不名貴,可到底是那位觀主的心頭好。

    劉茂冷笑道:“陳劍仙過謙了,很讀書人,當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稱呼。”

    陳平安開始抬起手,輕輕拂過那些書籍,從一本本書籍當中隨意煉字,同時說道:“倒是要感謝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不然如今我這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

    劉茂皺眉不已,道:“陳劍仙今天說了好多個笑話。”

    陳平安緩緩而行,一個個文字被煉化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隨口問道:“當年是不是說過,下一次見面,要你裝作認不得我?”

    劉茂搖頭道:“忘了。”

    “可能我記錯了,是與劉琮說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問道:“你還沒有想明白,為何我會故意帶上姚仙之?”

    劉茂笑道:“怎麼,以陳劍仙與大泉姚氏的關係,還需要避嫌?”

    陳平安打了個響指,天地隔絕,屋內瞬間變成一座無法之地。

    劉茂大為錯愕,但是剎那之間,出現了瞬間的失神。

    因為屋內,出現了一位位青衫背劍客,神色各異,站在不同位置,眾人異口同聲,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嗓音,道:“劉茂,你真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知道當時就該選擇高適真。如果我是陳平安,或者陳平安的耐心不這麼好,隨意翻檢你的魂魄神魂,跟翻書一樣,那麼你這會兒其實已經死了。”

    劉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間就回過神,猛然起身,又頹然落座。

    總算得到了答案。

    陳平安收起一把籠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個狗日的,半點不講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

    劉茂開始閉目養神,束手待斃。

    他確實有一份證據,但是不全。當年斐然在銷聲匿跡之前,確實來黃花觀悄悄找過劉茂一次。

    至於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劉茂至今不敢確定。反正在外人看來,只會是鐵證如山。

    劉茂突然睜開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陳平安腳尖一點,坐在書案上,先轉身彎腰,重新點燃那盞燈火,然後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個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幾個關鍵。你說說看,說不定能活。”

    劉茂突然笑了起來,嘖嘖稱奇道:“你當真不是斐然?你們倆實在是太像了。越確定你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反而越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陳平安微笑道:“咱們今夜沒少聊閒話,可以說幾句正經話了,殿下趕緊自救。”

    劉茂卻站起身,好像如釋重負,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聽從斐然的安排,只要萬一蠻荒天下打輸了,重新丟掉了桐葉洲,我就該立即涉險逃離蜃景城,那麼只要被我趕到那座重建的大伏書院,今天誰是階下囚,就真不好說了。可惜我膽子太小,過於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當年剛被囚禁那會兒,我會毫不猶豫就去賭命的,賭輸了,無非丟了一條爛命而已,賭贏了,就可以為劉氏奪回這份江山家業。”

    陳平安耐心極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希望龍洲道人好好活著的那個人?”

    劉茂點頭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與劍仙陳平安言語。”

    陳平安一臉無奈,“最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較累。”

    劉茂一言不發,笑望向這位陳劍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劉茂可以暢所欲言了。

    劉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開始將斐然的謀劃娓娓道來,劉茂說得極多,極其詳細。不是劉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幫這位龍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細節,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頭”,擱放在何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書院聖賢的“問心”,而且斐然明確告訴劉茂,一旦被術法神通強行“開山”,劉茂就死。聽得陳平安大開眼界。

    陳平安一直豎耳聆聽,只是插嘴一句,“劉茂,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廟那邊,其實根本不會懷疑我。”

    不等劉茂說話,陳平安就又說道:“但這正是斐然的厲害之處。不著急,先等你說完,我再告訴你真相,反正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咱們這位斐然大劍仙,確實比你高了好幾個境界。”

    劉茂繼續先前的話題,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聯手藩王劉琮,派遣申國公高適真,負責暗中串聯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劍仙,癸酉帳斐然,再勾結駐紮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在桃葉渡達成盟約,兩件契約信物,一方是大泉劉氏的傳國玉璽,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書印。

    而持印者,桃葉渡泛舟獨行的青衫劍客,姓陳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經開始秘密鋪墊這場謀劃。

    身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書姚鎮,不惜用十六萬大泉劉氏精銳騎軍、三十一萬地方駐軍的陣亡戰死,暫時為家族贏得軍心民心,作為姚近之稱帝必須付出的代價,作為回報,此舉會成為姚氏篡位的踏腳石,要以一座完好無損的蜃景城,作為文海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的觀道之地,同時讓蜃景城成為蠻荒天下設置在桐葉洲的陪都之一。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真要給你辦成了,老子就要一褲襠黃泥巴了。好個斐然兄,虧得我當年對他那麼客氣,就這麼想要與我重逢啊。”

    中土文廟為一個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人,專門昭告天下,解釋澄清?只管解釋去。

    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不是一個個孑然一身卻能夠力挽天傾嗎?亞聖一脈在戰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為首,卻是譭譽參半,所以各大書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復文聖的文廟神位,位置還要高過亞聖嗎?不是要將事功學問遍及天下嗎?敢嗎?只要是個有心人,難道不都會難免多想幾分?退一萬步說,勘驗真相,比起看熱鬧起鬨,哪個更輕鬆?尤其是陳平安,以後的每個動作,都會是引人側目的一種風吹草動。更別提建立宗門,尤其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了。

    所以對於陳平安來說,這筆買賣,就只有虧多虧少的差別了。

    而此舉,最大的人心鬼蜮,在於哪怕先生無所謂,師兄左右無所謂,三師兄劉十六也無所謂。

    可最有所謂的,恰恰是最希望文聖一脈能夠開枝散葉的陳平安。而一旦陳平安有所謂,或者為之有所為,就會對整個文脈,牽一髮而動全身,上到先生和師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所有人。

    甚至這還會牽扯到浩然天下與第五座天下的飛昇城,更會重新扯起一場暗流湧動的三四之爭。

    總之這樁可有可無的買賣,斐然什麼都沒虧,隱官大人萬一真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到時候虧多虧少,好像全看陳平安的運氣和造化了。

    所以這場“問劍”,早已重返蠻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會輸。

    陳平安突然問道:“當年桃葉渡,除了劉琮和高適真,就沒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劉茂搖搖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有,斐然也不會告訴你吧。”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劉茂說道:“至於什麼藏書印,傳國玉璽,我並不清楚如今藏在何處。”

    陳平安雙腳落地,藏書印?斐然你一個練劍的,如此附庸風雅,莫不是又學自己?

    陳平安重新走到書架那邊,先前隨便煉字,也無收穫。不過陳平安當下有些猶豫,先前那幾本《鶡冠子》,總計十多篇,書籍內容陳平安早就爛熟於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對那泰鴻第十篇,言及“天

    地人事,三者復一”,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曾經反覆背誦,因為其宗旨,與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多有交集。不過陳平安最喜歡的一篇,文字最少,不過一百三十五個字,篇名《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