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

    黃昏裡,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遊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柺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只見那老人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颳了絡腮鬍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鍊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強有些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

    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裡,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遊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孃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汙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面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裡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是那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綵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著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餘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著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

    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著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

    她最後沒讓那個劉羨陽跟著,打算去了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簷下竹椅打盹,神遊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著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傢伙什,一起當著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餘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濛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雲為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為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麼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

    去看著那幾只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