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零一章 風雪中

    崔東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說的,終究是兩個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摔過去,“怎麼跟師祖說話的?啊?”

    崔東山捱了一巴掌後,伸手護住腦袋,“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老秀才突然說道:“先有聖賢在書簡湖冷眼看人間。靈,言神也。均,語調也。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於天,養物均調者,莫神於地,故而最為中正平和。後有白也仗劍去國、遠遊天地,第五座天下該如何命名,我有想法了。”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真清白之士,其氣浩然亦飄然,若浮雲在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善。”

    老秀才一抬手,崔東山雙手亂揮,阻攔那一巴掌。

    老秀才收手,撫須而笑,得意洋洋,“哪裡是一個善字就夠的?遠遠不夠。所以說取名字這種事情,你先生是得了真傳的。”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找媳婦這件事呢?”

    老秀才用手心摩挲著下巴,“這也沒教過啊,無師自通?”

    崔東山呵呵笑道:“要是教過,估計就沒戲了。”

    老秀才走後。

    崔東山御風來到雲海中,看那現出真身的稚圭,浩浩蕩蕩沿著大瀆走江,路程過半,就已經遍體鱗傷,但是去勢洶洶,問題不大。

    老秀才先去了書簡湖,見過了一位大道親水至極、以至於投水的老人,高冠博帶,相貌清癯,學問不在文廟文脈內。

    老秀才作揖行禮。

    老人以古禮還禮,不那麼儒家正統就是了。

    然後老人帶著老秀才來到一處山頭,曾經在此,他與一個形神憔悴的牽馬年輕人,好不容易才討要了些竹簡。年輕人是年輕,但是不容易糊弄啊。

    雙方還曾有過一番夢中問答。不問天地,只問本心。

    老人沉默許久,開口道:“對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夠好,只是對世道不那麼失望了。”

    老秀才點頭笑道:“與先生們一路同行,哪怕終不能望其項背,到底與有榮焉。若是還能吃上綠桐城的四隻大肉包子,肯定就又有力氣與人講理、繼續趕路了。”

    老人說道:“弟子可以為世道開山,弟子能夠讓先生關門。不壞啊。”

    老秀才開懷道:“不壞不壞。”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

    老秀才說道:“眼尚明,心還熱,天公成就老書生。”

    老人笑道:“與你弟子一樣,都會聊天。”

    老秀才搖頭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輩。”

    老人說道:“除了《天問》不用多說,其餘《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

    老人說道:“《東君》,《招魂》,也一樣。”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問禮,這次是答謝。

    老人嘆息一聲,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懸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嘆息一聲。

    此後老秀才將《山鬼》、《涉江》兩篇交給了負責坐鎮大瀆的崔東山,再讓崔東山將那篇《東君》轉交給小鎮藥鋪,在這之後,老秀才只攜帶《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龍城,還趁著形勢險峻卻不至於是一灘爛泥,偷溜去了一趟桐葉洲,幫著太平山穩固了幾分山水陣法。

    再去了趟連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遊宮門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結果沒人理會。

    老秀才只好開口詢問埋河水神娘娘在嗎?

    一個矮小女子大搖大擺現身門口,一手託著“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門檻上,皺眉不已,打量著那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老儒士,她最後問道,老先生來這裡瞎逛蕩作甚,不曉得如今世道亂嗎?我這碧遊宮巴掌大地兒,護不住誰的,說不得我都要自身難保,真不是我小氣,老先生趕緊去那大伏書院,那邊安穩些。

    老秀才只得厚著臉皮自報名號,說自己是那左右和陳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擊,腦子裡邊一團漿糊,漲紅了臉,愣是說不出半個字來,她像是醉漢晃悠悠起身,雙手托起“大碗”舉過頭頂,大概意思,是想要請文聖老爺吃頓宵夜?

    她之後陪著說是盛情難卻、那就小坐片刻的文聖老爺,一起暈乎乎回了碧遊宮大堂,迷糊糊讓劉廚子給文聖老爺端來小碟子似的一碗麵。

    最後在那桐葉洲中部某地,離開桐葉宗地界的左右橫劍在膝,坐在在雲海之上,看守那道大門,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

    遠處有金丹劍修王師子和一個名叫於心的姑娘,幫著一撥書院子弟和山上修士,處理護送各地流民入門避難一事,千頭萬緒,雜亂無章,並不輕鬆。

    王師子再是個後知後覺的傻子,也瞧出於姑娘對左前輩的那點意思了。

    不然她完全沒必要涉險趕來此地,王師子是因為到了一個劍心微動、將破未破的修行瓶頸,跟那南婆娑洲劍修曹峻差不多,需要觀劍悟道破瓶頸,畢竟左右前輩在此出劍殺妖,哪怕遠遠看一眼,就是一分可遇不可求的劍道裨益。

    但是左前輩在得知於姑娘陪著自己一起來到此地後,竟然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當時眼神,大概是左右前輩覺得他王師子開竅了?

    今天於姑娘問他要不要去與請教劍術,王師子當然不會再傻乎乎當二愣子了,點頭說需要,然後加了一句,說其實左右前輩除了劍術冠絕天下,其實道法一樣不俗,於姑娘你在我請教之後,一定不要錯過。於姑娘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大義凜然,於姑娘便沒有再次瞪他。

    結果到了被左右暫時當作修道之地的雲海上,王師子先與左右前輩誠心問過了劍術,然後就先行告辭,不忘提醒左右前輩,於姑娘有些修行路上的難題疑惑,想要與左右前輩請教。

    左右搖搖頭,說自己除了劍術一途,勉強可以教人,此外不敢與任何人言說修行事,桐葉宗祖師堂秘法,可以直達上五境,於姑娘只要按部就班修行,肯定沒有問題。

    剛剛向兩位劍修姍姍走來、好似白雲足下生的於姑娘,聞言便立即扭頭走了,走出去沒幾步,她急急一個下墜,匆匆御風返回人間大地。

    王師子跟上於姑娘後,只敢遠遠跟著,女子為傷心事傷心時,大概是不願讓外人瞧見的吧?

    不過於姑娘好像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在原地御風停步,只是既不去雲海,也不去大地,王師子這才敢湊近。

    於心抬頭看了眼雲海那邊,輕聲問道:“左先生是不是既無法離開這邊,又很想要重返劍氣長城?所以一直很……為難?”

    王師子點頭,以心聲言語道:“前輩的小師弟,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好像獨自一人留在了那邊,所以左右前輩很想去那邊。只是桐葉洲如今這般境地,左前輩確實很難離開。”

    於心喃喃道:“他劍術那麼高,卻總是這麼為難嗎?”

    左右為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去劍氣長城,接回小師弟。

    於心不忍。她不願意自己眼中,有天就再瞧不見那個好像永遠孤孤單單的落寞身影。是不忍心他某天就一去不返。

    人間應該有個不用為難的左右。

    有個老秀才氣呼呼去往雲海,來到坐著的左右背後,左右剛要起身,老秀才都不用跳腳,就是一巴掌摔在他腦袋上,“是不是傻子?!先生沒教你怎麼找媳婦,可先生一樣沒教你怎麼可勁兒打光棍啊!”

    左右又捱了先生一巴掌,一頭霧水。不過習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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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大風離鄉早,目的地也很明確,但是反而一直到了嘉春五年,他才謹遵師命,不再是去往蓮藕福地,而是慢悠悠走入了第五座天下。

    這趟悄然離鄉,跨洲遠遊,鄭大風按照老頭子的吩咐行事,路線奇怪,先去的北俱蘆洲,先在那座獅子峰山腳小鎮,找師兄和嫂子蹭了幾天好酒好菜,嫂子破天荒沒罵人,竟然與他細聲細氣說話了,這讓鄭大風挺心酸自個兒的,以前鄭大風是真沒覺得有啥,見嫂子那模樣後,才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比較可憐了。

    只是當鄭大風酒足飯飽,瞥向屋外空蕩蕩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詢問嫂子要不要讓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幾根竹子,幫忙打造幾根牢固的晾衣杆,好曬衣服。

    李二當時忙著收拾著碗筷,對此置若罔聞。一天不討罵,就不是師弟了。

    婦人原本想要罵他個狗血淋頭,只是瞥了眼鬍子拉碴、好像矮了個頭一大截的駝背漢子,她便大為反常,不罵人,說不用了,一低頭,快步走出屋子。

    這讓鄭大風長吁短嘆,只得小聲問師兄,嫂子是不是在這邊給外人欺生,半點沒有家鄉那會兒的豪傑氣概了。

    李二剛收拾好碗筷,不曾想婦人去而復還,拎了兩壺酒過來,幾碟佐酒菜,說是讓師兄弟兩個好好聊,這都多久沒見面了,又要分開,多喝點不打緊。直到這一刻,婦人才稍稍恢復幾分昔年風采,指著鄭大風就是一通罵,不老老實實在老家待著看大門,哪怕掙錢不多,可好歹是門鐵打營生,外邊到底有什麼好廝混的,長得這麼醜,大晚上站門口就能辟邪,比門神還靈驗。屁大本事沒有,兜裡再攢下點錢,每天只曉得拿一雙狗眼瞟那過路的娘們,是能讓她們幫你生個崽啊?

    婦人這一罵,鄭大風就立即神清氣爽了,連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證自己今兒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還睡得沉,打雷聲都聽不見,更別說是啥床鋪夢遊,四條腿晃盪走路了。

    她氣得不行,離了屋子,猶豫了一下,最後連鋪子都沒待,找關係不錯的幾個婦道人家,打探口風去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子,瞎了眼,覺得自己男人的那個師弟,還湊合,興許能一起過日子。

    早年鄭大風看大門或是在街邊喝酒的時候,喜歡對著好看女子比劃大小,先比劃胸脯,再比劃屁股蛋,眼睛沒閒著,手也沒閒著,嘴更不閒著,說丟了魂在她們衣襟裡邊,讓大風哥好好找找,找著了最好,找不著也不怨人……

    就這麼個看門卻嘴巴不把門的混不吝玩意兒,真要能夠拐個媳婦回家,倒也罷了,可惜一個色胚老光棍,一直有賊心,偏沒狗膽,到最後也沒能找個正經女子當媳婦。也對,就他那模樣,又沒出息,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子,願意跟著他吃苦。婦人以往罵歸罵,私底下也勸過自己漢子,實在不行,就幫著你師弟說說情,先去楊家鋪子或是龍窯那邊,討個過得去的差事,再找有那女子未嫁、人也不壞的相熟鄰里,撮合撮合,哪怕入贅也好,只要鄭大風嘴上少說幾句葷話,不管是當個鋪子夥計、莊稼漢,還是當個砍柴搬土燒瓷的,怎麼也能撐起一個小門小戶了。

    婦人一走。

    李二就開始與師弟談正事,“先熬著,等到了那邊再破境,這裡邊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師父既然還了你剩餘魂魄,就別糟踐了。萬一在接下來的遊歷途中,不小心破境了,會很麻煩。扶搖洲離著寶瓶洲太遠,師父也很難幫你打點門路,也不適合師父出馬。”

    在獅子峰,李二幫著鄭大風喂拳一場,終於重返武夫六境,雖然離著昔年武道巔峰,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問題不大,而且鄭大風新結了一顆武人英雄膽,品秩不低。畢竟是一位得過最強二字的純粹武夫,吃過苦頭之後,關鍵是心氣沒墜,這就是一份福禍相依的最好磨礪。

    純粹武夫,拳法之高低,就看心中那一口氣之長短。

    一拳遞出之前,就要有讓天高地陷各三尺的大意思。

    鄭大風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抿了一口酒,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等到婦人回到家中,打算告訴男人一個好消息,至於好事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鄭大風自己的造化了。可婦人卻發現那個鄭大風已經不在家中,回家路上也沒瞧見他啊。酒桌上,只剩下兩隻空酒壺,幾碟子佐酒菜也吃完了。

    婦人疑惑道:“這就走了?”

    李二嗯了一聲。

    婦人嘆息一聲,落座後,望向屋外,“知不道你們男人都是怎麼想的,曉不得江湖有啥子讓你們喜歡的。”

    既是說一年到頭不著調的鄭大風,也說她打心眼極其喜歡的年輕人,當半個女婿看待的陳平安。

    李二沒什麼話可說,起身再次收拾桌子,順便彎腰拿起鄭大風那隻酒壺,輕輕晃了晃,真沒剩下一點半點的。

    婦人瞥見這一幕,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李二欲言又止,神色尷尬。

    門外那邊,有客人了。

    婦人試探性問道:“怎麼,你該不是也要出遠門?”

    李二撓撓頭。

    確實是打算去趟骸骨灘,女兒如今還在那邊,李二不

    太放心,何況於情於理,自己都該出幾斤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