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隱官大人,終究是個男人,看他裝束,也還是個讀書人。

    人生種種大欲,以情慾最纏綿,男女一般。人人種種執著,以道義最是枷鎖,神仙俗子無異。

    那狐媚子,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條尾巴,道行淺薄。

    白髮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書”瀏覽畫卷。

    片刻之後,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搖搖頭,慘不忍睹,實在太過拙劣。難怪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

    狐魅依舊渾然不覺。

    白髮童子自言自語道:“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你就恢復本來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潔。”

    “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來劍氣長城,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面。”

    “然後送你一樁額外神通,以豔屍之法,修行彩煉術,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才有些許勝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過於古怪。”

    豔屍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無論是紅紗帳,拔步床,還是一方繡帕,一律稱呼為風流帳,也有溫柔鄉的別稱。

    這頭化外天魔隨意佔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開始提筆繪畫,突然笑了起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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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一位並非劍修的元嬰修士廝殺過後,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捻芯丟給他一隻瓷瓶,她然後在一旁忙碌起來,說道:“欲速則不達,先從金丹殺起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我得在這裡找一處棲身之所,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

    捻芯說道:“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他擅長化虛為實。”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繼續收拾殘局,說道:“我們很快就要開工,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倉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頭。”

    陳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說道:“手上事,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不過聽著不太討喜,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

    陳平安苦笑不已,只能點頭。

    捻芯緩緩道:“按照縫衣人的規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氣三脈,筋骨為山脈,鮮血為水脈,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

    陳平安沉聲道:“懇請捻芯前輩往細了說,越瑣碎細緻越好。”

    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相互作證,大為裨益武道。

    人身細微處,關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

    捻芯將細節娓娓道來,言語極多,然後抬起一手,攤開手心,肌膚生長極快,很快就如常人無異,“例如五指為山嶽,掌心紋路為水,蜿蜒交錯,這便是山嶽大瀆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紋,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順其脈絡,五臟六腑歷歷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從何而來?”

    不等陳平安細問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訣竅,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捻芯就換了話題,她已經豎起手掌,五指張開,“可以縫衣為五嶽真形圖,也可以繪製五雷正法雲篆,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煉化五行,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長,就有六種。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天資卓絕,後無來者,以疊陣之法,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曾經御風去往龍虎山,單憑一隻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一個典故,說有人在身上紋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

    捻芯沉默片刻,說道:“腦子有病。”

    陳平安只得點頭附和道:“確實。我當時就這麼覺得。”

    捻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法根腳。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卻未飲酒。

    捻芯隨口問道:“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誤事。”

    “在劍氣長城,不比我們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有幾個地仙劍修,會蹲在路邊喝酒吃醃菜。”

    以後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面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無需喝。”

    陳平安後仰倒去,忘了是誰說的了,少年喜歡少女,是飲糯米酒釀,酒味其實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長大之後,男子喜歡女子,如飲燒酒,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上了歲數,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

    捻芯轉頭望去,打趣道:“以後與女子,少說這種言語。”

    陳平安笑道:“那我以後改。”

    本就除了寧姚,從無情話可說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牢獄縫衣一事,明知急不來,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

    此時此刻,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

    而那劍氣長城,大戰在即。

    大日照耀城頭。

    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雲海,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貧道功德未滿,囊中亦羞澀,真真貧道,只好賒些光亮。”

    廣袤雲海先四散,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被老道人一揮袖子,落在了戰場之上。

    一線之上,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與那金身神靈對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頭,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

    儒家聖人,正襟危坐,日頭正好,適宜曬書。

    書名有一個本命字,開宗明義,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

    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計其數。

    這天,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

    捻芯雙手負後,凝視著陳平安的那雙眼眸。

    她的那尊陰神,則正在以繡花針仔細雕琢年輕人的一顆眼珠。

    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絲絲縷縷流出眼眶。

    捻芯觀察著年輕人的心神狀況,隨口說道:“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後邊縫衣,勸你放棄。莫要閉眼,眼珠挪動絲毫,就要前功盡廢,後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過去,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

    片刻之後,捻芯略感意外,說道:“不錯,看樣子可以兩事並行,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殺青兩法,緩緩出針,篆刻以雲篆為主,銘文最淺,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就沒這麼輕鬆了,主要是以衝刀之法下刀,要以九疊篆、鳥蟲篆和垂露篆,分別銘刻在你的脊柱各處關節之上,這些都是剝衣之術,更重要的穿衣之術,為時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現在開口,與我明言。”

    陳平安默不作聲。

    捻芯來到陳平安身後,雙手作刀,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伸手一攥,動作極其緩慢,扯出了整條脊柱些許。

    女子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側耳聆聽,惋惜道:“你誤我,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

    捻芯將那脊柱隨便放歸原位,語氣似有埋怨,“先不塗抹藥物,這點疼痛,趁早適應了。你不是能忍嗎?好好消受便是。”

    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還要維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與魂魄的“死水之狀”,不然恨不得把這個娘們的腦袋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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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獄之中,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築,除了四根柱子,再無遮掩。

    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又不全似。

    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

    身處其中,視野開闊,雖然其實瞧不見什麼景象。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懸在建築之外,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什麼意思?”

    白髮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戰場?!害得老子處處碰壁……”

    陳平安緩緩出拳,微笑道:“明則有王法,幽則有鬼神,幽明皆渾濁,良知還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遠處臺階上,提醒道:“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