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將

    而且當年那少年,眼神還十分清澈明亮。

    魏晉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頭看著那個習慣性搓手取暖的陳平安,“你一個外鄉人,至於為劍氣長城想這麼多、這麼遠嗎?”

    陳平安笑道:“我有媳婦在這邊,你沒有,怎麼跟我比?”

    魏晉搖搖頭,又想喝酒了,不想聊這個。

    關於他以後的去向,陳平安開誠佈公與他聊過,當時老大劍仙也在場。

    魏晉沒打算拒絕。

    只是希望自己能夠不比皚皚洲謝松花遜色,在劍氣長城先立下一樁對得起“神仙台”的戰功,再去扶搖洲做那件事。

    魏晉對於風雪廟,沒什麼念想,師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師父既然把“神仙台”傳到了自己手上,總得做點什麼。

    師父這些老一輩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晉這當徒弟的,就得幫師父掙了,以後上墳敬酒的時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陳平安說道:“與你說一件從未與人提及的事情?”

    魏晉說道:“沒算計的話,我就聽聽看。”

    風雪廟魏晉,劍開夜幕,人未至劍已到。

    那種劍仙氣概。

    梳水國宋雨燒,一人一騎,對陣大軍。以一敵國。

    那種武夫氣魄。

    藕花福地魔頭丁嬰,真正問拳的對象,其實是大道。

    那種與天爭勝的至大心性。

    這就是陳平安心目中嚼出餘味最多的幾場戰事。

    魏晉聽過了陳平安大致言語,笑道:“聽著與境界高低,反而關係不大。”

    陳平安點頭道:“關係是不大。”

    魏晉離開春幡齋。

    陳平安獨自轉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處大院天井旁邊蹲著,捧起積雪,胡亂擦拭臉頰一番,深呼吸一口氣,搓出了個結結實實的雪球。

    邵雲巖站在年輕隱官身後,輕聲笑道:“劍仙殺人不見血,隱官大人今夜舉措,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搖頭笑道:“妙不到哪裡去,就像一個家族底子厚,晚輩借勢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沒想象中那麼大。”

    隨手將雪球丟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間那塊玉牌的金色繩索,“換成晏溟或是納蘭彩煥,坐在了我這個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們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計,其實就只是這塊玉牌。”

    邵雲巖搖頭道:“我看未必。”

    陳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這般,分得清真心話客氣話,聽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雲巖說道:“萬一真要有賠禮一事,有孫巨源與米裕了,至於墊錢賠錢一事,先晏溟再納蘭彩煥再我春幡齋,還是其它順序,其實差別不大,隱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無非是需要墊錢到什麼個份上,是賠光了家底,一了百了,還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陳平安說道:“先墊一半吧,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財政運轉一事,沒有任何好轉,或是出現意外,讓晏家和納蘭家族註定賠本,就只能讓邵劍仙轉手賤賣掉整座春幡齋了。”

    邵雲巖笑道:“可以。其實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沒個章程。”

    陳平安說道:“想要讓那些船主離了春幡齋,依舊無法抱團取暖,再沒辦法像當年冒出一個山水窟老祖的年輕人,跑出來攪局,將人心擰成一條繩。想要做成這點,就得讓他們自己先寒了心,對原先的盟友徹底不信任,貌合神離。先前我那些雲遮霧繞半真半假的言語,終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裡邊那些老狐狸,許多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曉得一顆棗子的甜。所以接下來我會做點腌臢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劍仙出手代勞了。在這期間,需要我幫忙調用任何一位劍仙,只管開口。”

    邵雲巖笑問道:“隱官大人,不談人心、願景如何,只說你這種做事風格,也配被老大劍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陳平安啞然失笑,抬起頭問道:“邵劍仙,說話不用這麼耿直吧?”

    邵雲巖笑道:“朋友言語無忌諱。”

    陳平安又掬水一般撈起積雪,雙手輕輕一拍,瞬間雪屑紛飛,緩緩道:“做事情,並且還想要做好,總是比講道理,當好人,更難的。”

    外人看來,一個太不講道理的人,其實他會有許多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不講理”。一個喜歡掙錢又能掙到錢的人,其實他付出了很多自以為不是代價的代價。

    啊?竟然有這種人?

    哦。原來是這種人。

    視野所及,天地昏暗,四處碰壁,無非是聽天由命。

    視線清晰,天地明亮,反而會看到許多不美好。

    一個遭罪。

    一個糟心。

    邵雲巖說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難,否定整個世道全部善意。以大願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歡離合。確實都不好。”

    陳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見,邵劍仙真乃高人也。”

    邵雲巖笑道:“不如隱官多矣。”

    “哪裡哪裡。”

    “客氣客氣。”

    一見如故,把臂言歡。

    “邵兄,那串葫蘆藤,當真一枚養劍葫都不曾留在春幡齋?我就看一眼,見見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賊似的看我。”

    “確實沒有留下一枚養劍葫,都讓盧穗那小丫頭帶去了北俱蘆洲,隱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尋,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贈一枚。”

    “好的,麻煩邵兄將春幡齋形勢圖送我一份,我以後說不定要常來這邊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們就真是教人看笑話的紙蔑兄弟了啊。”

    “哪裡哪裡。”

    ————

    北俱蘆洲渡船管事,對於那本冊子所有物資、近乎繁瑣的定價,皆無半點異議。

    事實上,與其餘管事船主的那種逐字逐句瀏覽,大不相同,北俱蘆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著翻書,要麼飲酒,要麼喝茶,一個個愜意且隨意。

    原本不太掙錢,如今有機會多掙些,還要奢望什麼?

    南婆娑洲渡船那邊,小有異議。

    寶瓶洲老龍城苻家、丁家兩位船主,也就跟著小有異議。

    中土神洲與皚皚洲、扶搖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開口。

    流霞洲與金甲洲是相鄰大洲,大體上關係都不差,許多運往倒懸山的物資礦產,本就互通有無,所以早就在心聲交流。

    他們打算等吳虯、唐飛錢、江高臺、白溪四人開口之後,再看情況說話。

    那本厚重冊子,是陳平安負責大方向,隱官一脈所有劍修,輪流翻閱檔案,合力編撰而成,其中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自然功莫大焉,許多隱官一脈的舊有檔案記錄,其實會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勢變化,米裕抄錄彙總,不敢說爛熟於心,但是在大堂,米裕與那些言語斟酌、已是極為得體的船主議事,很夠了。

    劉禹和柳深得了份額外的小差事,幫著提筆記錄雙方商議內容,邵雲巖在離開大堂去找陳平安之前,已經為這兩位船主各自備好了書案筆墨。

    天底下如何掙錢,無非是開源節流四字。

    年輕人說那八洲物產,各有所長。所以具體如何開拓財源,減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學問。

    其中在風物篇和渡船篇當中,冊子上邊各有小序言,皆有開明宗義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與各自背後宗門、山頭,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議事,還真不只是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相互殺價這麼簡單。

    遠遠要比這更加複雜、深遠,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與各條舊有商貿渠道,需要重新去談取貨、議價、回報。

    用那個年輕人的話說,反正都可以好好談,敞開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納蘭彩煥一直冷眼旁觀,只是越琢磨,越覺得裡邊的門道多,細細碎碎的,只要能夠串聯起來,就會發現,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計。

    若說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為威脅,是劍氣長城在生意場上的一種蠻橫出劍,是放。

    那麼年輕隱官的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賈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計較一些個人得失,而劍氣長城非但不拒絕此事,反而樂見其成,甚至幫上一點小忙。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出劍了卻歸鞘,屬於收。

    保證讓所有渡船以後的生意買賣,不少掙,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夠讓所有船主,自己收錢入囊,從“自家”山頭的籠統生意,變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這一收一放之間,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過這一切謀劃,到底結果如何,還得看經不經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後諸多風雨意外的衝撞。

    臨近春幡齋中堂,陳平安突然問道:“有沒有極其出彩的算賬人才?”

    邵雲巖惋惜道:“以前我有個嫡傳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齋的買賣一事,都是他打理的,絲毫不差,有那‘無中生有’的本事。”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機會喊回春幡齋做事情?”

    邵雲巖笑問道:“信得過我的看人眼光?”

    陳平安說道:“人心難測,難不在於以前、當下如何,更在以後會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劍氣長城的糾錯本事。”

    邵雲巖點頭道:“那我試試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術算一事上,天賦極好。對於繁瑣枯燥的數字,天生就有一種直覺,並且樂在其中。我原本給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皚皚洲一個生意較大的商家宗門,如果能夠先在新的春幡齋歷練一番,估計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當敲門磚了。”

    陳平安說道:“綁也要綁回倒懸山。”

    進了大堂,開始了一場堪稱漫長的討價還價。

    納蘭彩煥又大為意外了一次。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裡磨一磨細節、價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編寫一本冊子。

    因為連那打定主意不說話的北俱蘆洲渡船管事,也被陳平安笑著拉到了生意桌上,細緻詢問北俱蘆洲是否有那與冊子物資相近、替代之物。

    一來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煩了,既然隱官大人擺明了要在商言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一開口,便是幾句話的事情了。

    與那劍氣長城一條褲子的北俱蘆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氣,就連嗓門最小的寶瓶洲兩條渡船,也敢多說些。

    一些談妥的新價格,年輕隱官就直接讓米裕在冊子上邊抹掉舊有文字定價,在旁重寫。

    吳虯與唐飛錢,稍稍寬心幾分,這才開口。

    既有那將價格

    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將價格談低了的,總之,雙方有來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連納蘭彩煥也沒繼續當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