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穀,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少。

    所以當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於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後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裡,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餘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曬之後,是符籙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於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後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後來隋景澄就認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眼,十局十輸,每次覆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後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餘。

    在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後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揹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遊學士子,這般揹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繼續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揹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後,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盪。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狸的說法,以後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後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後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湧,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櫃是一對年輕夫婦,後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後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後,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後,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現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後,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麼,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後,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後,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後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後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遊。”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裡,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鹹肉。

    對於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裡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於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後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餘歲了吧。

    隋景澄便愈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或是兩文錢一隻大折柳圓環,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柳環,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麼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後,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麼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筆趣庫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麼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後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夥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傢伙,運氣真是好極了……

    陳平安讓隋景澄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後來那位前輩帶著隋景澄偷偷潛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邊的簡陋屋舍,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有消瘦稚童在那邊放飛一隻破舊紙鳶,其中一位剪徑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邊站著一位青衫破敗的矮小老人,在那邊大罵漢子不頂事,再沒個收成進賬,寨子就要揭不開鍋了,裡邊那幾個崽子還讀個屁的書,學塾背書的時候,一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比讀書聲都要大了。漢子自撓頭,說那個娘們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書上說的神仙,今兒如果不是咱們跑得快,就不是餓死,而是被打死了。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悄然離去,返回馬車,繼續趕路。

    夜色中,隋景澄沒有睡意,就坐在了車廂外邊,側身而坐,望向路旁樹林。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先看了他們的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乾二淨,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後,再在道路上遇到他們,如果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銀,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

    陳平安最後說道:“世事複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有所小成之後,看似複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復雜,因為不但關係對錯是非,還涉及到了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是到底應該怎麼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用這三種,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曾想很快就烏雲密佈,隨後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

    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當官當得不大,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意思,宅子哪怕位於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人的門房老人,聽說那冪籬女子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需住宿之後,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

    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了些不知婦人是否精通手談的言語,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也是個坐得住的,竟然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連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伕都能攀扯幾句,聽說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後,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後,那位世家子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後,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這位公子哥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年輕人搖頭晃腦,走回宅邸,去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也。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簾子旁邊,摘了冪籬,輕輕掀起,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後。”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彷彿又有那麼一些道理。

    陳平安若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後順序不是你這麼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後,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兇,見色起意,仗勢欺人,都是毋庸置疑的錯,不是你有錢,就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後,才可以去談先後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強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麼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嗎?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