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七十章 沒見過半仙兵?

    天微微亮,綵衣國胭脂郡城門那邊,一夥遠遊而來的江湖豪俠,騎馬等待門禁開放,其中一位梳水國大名鼎鼎的武林名宿高坐馬背,手心緩緩摩挲著一塊羊脂玉手把件,閒來無事,環顧四周,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遊俠,神色疲憊,但是眼神並不渾濁,老者心想年輕人應該是位練家子,不過看腳步深淺,身手不會太高。老人便繼續視線遊曳,看了些婦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膚枯燥,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後,胭脂郡的女子,可別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輕人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城門外,便乾脆走向一座早點攤子,已經沒有椅凳可坐的落腳地兒,仍是跟攤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接過了糕點米粥,攤主本想提醒一聲記得還碗筷,只是瞥見了客人背後的長劍,便將話語咽回肚子,江湖人,客氣些。年輕遊俠兒結賬後就蹲在路邊,油糕就粥,就算是解決了一頓早餐,只是吃喝極慢,等到背劍的年輕人將碗筷還給攤主,城門那邊已經放行,便站在路邊等著。

    老人收起手中那塊美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個江湖晚輩,會心一笑,自己這般歲數的時候,已經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陳平安沒有理睬那個老人的審視視線,跟隨著人流遞交關牒入城,不是陳平安不想御劍返回那棟宅子,實在是精疲力竭,從胭脂郡到朦朧山往返一趟,再撐下去,就不是什麼苦練屍坐拳樁,而是一具屍體從天而降了,雖然這個坐樁只要坐得住,就能夠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體魄肉身受損,傷及元氣,水滿器碎裂,就成了過猶不及。

    不過以後以屍坐之姿御劍遠遊,確實是個好法子。

    但是在寶瓶洲可以如此作為,一旦到了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則未必可行,畢竟在那邊,一個看人不順眼,就只需要這麼個看似荒誕滑稽的理由,便可以讓雙方出手打得腦漿四濺。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漁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閣,但是一問才知道城隍老爺已經換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爺。陳平安嘆息一聲,這不算綵衣國朝廷過河拆橋,胭脂郡是一國重地,沈溫金身消亡後,必然需要新城隍繼承神位,負責監察一郡山水。

    陳平安便沒有進去,而是循著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來到一座依舊僻靜的土地廟,廟太小,並無廟祝,即便來此燒香祈福,也是自帶香火。當年就是在這裡,自己與胭脂郡金城隍沈溫作最後的道別。

    陳平安一思量,跨過門檻,趁著四下無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說是點香驅蚊,於市井坊間辟邪消煞,都可以。

    當年青鸞國水神廟那邊,去獅子園半路上,那位遞香人追上自己一行人,轉交了廟祝贈送的一隻竹製香筒。事後清點,裝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這次下山,將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帶了香筒,只裝了三炷香,以備不時之需,不曾想現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間,有些犯忌諱,可是在城隍閣、文武廟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無妨。

    陳平安輕輕捻動香頭,無火自燃。

    陳平安站定,舉香過頂,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將三炷香插入一隻銅爐,又閉眼片刻,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了那棟小巷宅子外,陳平安再次叩響門環。

    這次開門的不是趙樹下,而是趙鸞,見著了陳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會說話。

    漁翁先生吳碩文和趙樹下站在院內影壁那邊。

    陳平安與裴錢和粉裙女童相處久了,本想揉揉腦袋就對付過去,突然想起這個鸞鸞,到底是少女歲數和模樣了,只好笑道:“沒事了,朦朧山那邊的修士,還算講理。鸞鸞,以後就跟在師父身邊安心修道。”

    趙樹下偷偷一握拳,表示慶賀。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陳先生,無所不能!

    吳碩文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不好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詢問什麼,就只是對著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然後一起走回後院廳堂。

    不過這次趙樹下和趙鸞依舊是喝茶,用以緩緩滋補魂魄。

    而陳平安則主動拿出兩壺烏啼酒,與漁翁先生一人一壺。

    吳碩文遺憾道:“可惜鸞鸞和樹下如今年紀還太小,不能喝酒。”

    吳碩文只是喝了一口,就捨不得再喝,笑道:“留著,我先留著,以後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來。”

    陳平安趕緊又拿出一壺烏啼酒,起身放在吳碩文身前,無奈道:“吳先生騙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還有。”

    吳碩文半點不客氣,喝著陳平安的酒,半點不嘴軟,“陳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陳平安笑著舉起酒壺,吳碩文亦是,算是碰杯了,各自飲酒。

    陳平安沒打算細說朦朧山之行的過程,但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漁翁先生,輕聲道:“吳先生,朦朧山一事,徹底了結,若是還不放心,那就先去遠遊各國山河,也不差。畢竟樹下和鸞鸞如今也到了開闊眼界的時候,多看看外邊的天地,哪怕是積攢些江湖經驗,終歸是好事。”

    吳碩文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臉上帶著笑意,跟吳碩文拉家常,詢問了一些綵衣國和梳水國的廟堂江湖形勢,偶爾看一看似乎有些眼饞純釀的少年,以及時不時偷瞄自己一眼的小姑娘,陳平安的心境,重歸祥和,就像從一把尺子的兩端,重新落回了中間位置。

    其實第一次在屋內,趙樹下對於喝茶一事,十分熟稔,並無半點拘謹陌生,顯然是喝習慣了的。

    這才是最讓陳平安欽佩吳碩文之處。

    趙鸞有修道資質,這就已經無形中與趙樹下有了天壤之別,而且趙鸞修行天賦極好,這就意味著按照常理,當年那個需要趙樹下拼命保護的趙鸞,根本不用幾年,就可以讓只會憨傻練拳的趙樹下,修行路上,很快連她的背影都看不見了。吳碩文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種消耗神仙錢的仙家茶水,依舊是趙鸞喝,趙樹下就一樣有的喝,絕無親疏、高低之別。

    這哪裡是將兄妹二人當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當自家兒女養育了,說句難聽的,許多門戶之中的父母,對待親生子女,都未必能夠如此毫無偏私。

    陳平安覺得這位修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風。

    恰恰如此,烏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後趙鸞修行路上的神仙錢,該不該給?怎麼給?給多少?吳先生會不會收?怎樣才會收?便是收了,如何讓吳先生心裡全無疙瘩?

    這般兜兜轉轉,陳平安也覺得確實就像馬篤宜所說,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陳平安突然歉意道:“吳先生,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可能今天再教樹下幾個拳樁,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動身去往梳水國,會走得比較急,所以就算吳先生你們打算先去梳水國遊歷,我們還是無法一起同行。”

    吳碩文嗯了一聲,“修行路上,不可被紅塵俗事耽擱過多,這非貶義說法,實在是至理。”

    陳平安站起身,一邊捲起袖管,一邊對趙樹下說道:“走,到院子,教你一門煉氣的口訣,一個立樁和一個拳架,就這三樣東西,別嫌少。”

    吳碩文為了避嫌,畢竟無論是拳法口訣,還是修道口訣,便是同門之間,也不可以隨便聽取,他就想要拉著趙鸞離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不願意離開。

    老先生有些懵。

    陳平安也察覺到屋子裡邊的情況,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事,旁聽無礙,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萬不要外洩,只准我們四人知道。”

    吳碩文嘆了口氣,搖搖頭,獨自離去。

    趙鸞雙手託著腮幫,坐在無門檻那邊,輕聲道:“陳先生,你只告訴我哥哥口訣好了,我不會偷聽的,就是看你們打拳而已。”

    陳平安確實擔心那道劍氣十八停的口訣,會與趙鸞當下修行的秘法相沖,所以就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將口訣說給趙樹下,重複了三遍,直到趙樹下點頭說自己都記住了,陳平安這才開始傳授少年一個劍爐立樁,以及一個種秋校大龍、雜糅朱斂猿形意後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樁,都是武學根本,不管如何勤學苦練都不過分,相信還有吳先生在旁盯著,趙樹下不至於練武傷身。

    陳平安不但親自演練立樁與拳架,而且與趙樹下講解得極為耐心細緻,一步步拆開,一句句講明,再收攏起來,說清楚拳樁與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綱,最後才講延伸出去的種種玄妙微意,娓娓道來,循序漸進。若有趙樹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覆闡述當下步驟。

    趙樹下自然不笨,怎麼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個榆木疙瘩,都能夠讓陳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撓頭,恨不得學竹樓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開竅!不夠?那就兩拳!

    趙鸞託著腮幫,望著院子裡的兩個人,嘴角掛滿了笑意。

    其實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趙樹下也罷,其實師父都一樣,都會有好多的煩惱。

    例如自己會害怕許多外人視線,她膽子其實很小。比如哥哥見到了那些年同齡的修道中人,也會羨慕和失落,藏得其實不好。師父會經常一個人發著呆,會憂愁油米柴鹽,會為了家族事務而愁眉不展。

    趙鸞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邊,比當年更像是一位讀書人的陳先生,仍然卷著袖管,給哥哥傳授拳法,他走那拳樁或是擺出拳架的時候,其實在她心目中,半點不比先前那種御劍遠遊差。

    可是與陳先生重逢後,他明顯還是把她當個孩子,她很開心,也有點點不開心。

    午飯是趙樹下下廚,陳平安也幫了忙。

    師父訓了一句陳先生君子遠庖廚,但是飯菜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喝得滿臉通紅。

    下午,陳先生仍是不厭其煩,陪著哥哥練拳,一遍遍演示。

    臨近黃昏的時候。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對趙樹下笑道:“好了,到此為止。記住,六步走樁不能荒廢了,爭取一直打到五十萬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擺拳架,覺得意思不到,有丁點兒不對勁,就不可出拳走樁。然後在走樁累了後,休息的間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訣,練習劍爐立樁,咱倆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實實用笨法子練拳,總有一天,在某一刻,你會覺得靈光乍現,哪怕這一天來得晚,也不要著急。”

    陳平安抹下袖管,輕輕撫平,然後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說這麼多。”

    趙樹下擦了擦額頭汗水。

    趙鸞已經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我去跟吳先生聊點事情,然後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內練字的吳碩文,陳平安嘆了口氣,打算實話實說,事到臨頭,醞釀好的腹稿都沒啥用處,“吳先生,鸞鸞是你的弟子,照理說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鸞鸞如今正值修道的關鍵,練氣士早一天躋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準備了一筆神仙錢……”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還有幾張符籙,打算作為臨別贈禮。當然,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併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要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後如果有緣,樹下又願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麼,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麼。

    所以你願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可是說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就是這個理兒。並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