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後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傢伙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於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回家後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並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只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以此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面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筆趣庫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只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慘不忍睹。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只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好過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嶽神靈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只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呵呵道:“這哪裡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隻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傢伙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嶽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裡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著兩人身後,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後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只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後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悽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山嶽大神魏檗的閒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註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志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後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乾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

    然後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簷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傢伙身邊響起。

    正託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著,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我師父真是神出鬼沒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還咱們在這裡白等了這麼多天,看我不一見面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隻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麼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佔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係,有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話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做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傢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鬥”,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遊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係,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麼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麼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在咱們驪珠洞天和龍泉郡,誰敢?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後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

    還好他們兩個沒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遊曳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跡,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當他望向那個黑炭丫頭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頭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鉤破的幾條小血槽,終於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對於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那條走投無路的野狗,雙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沒再將裴錢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麼就找了這麼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雲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簷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沒有在她面前多說什麼,都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只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一臉,可憐兮兮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彆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跑路了,在那之後好幾天都沒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後來乾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櫃,

    反正就是死活不願意見到那個老人。在那之後,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就跟見著了一隻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裡、那小傢伙還特別開心,這讓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